如果光是这样也还好,住的地方臭也就臭了,衍老爷为了把他儿子送来,没少给庙里捐钱,老道们也就忍了。
可谁曾想,这位大少爷作起来没够。
眼看着这些东西炼不出丹药,他非但不放弃,还觉得是炼丹方法不对,要改进。
这么一折腾,结果就是炸炉了。
他倒是没什么事,萧王庙却给烧了。
听完老道的痛诉,衍老爷也直嘬牙花子。
自己这个儿子啊,原想着他跟着老道能消停点,最不济,混吃等死都成,只要别折腾。
哪想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儿子的惹祸能力。
可要说接回来,又能让他怎么样?
现在好歹对着一门炼丹术钻研进去了。这一门博大精深,可不像之前他编个小鸟,斗斗蛐蛐那么简单,起码短时间内他能沉心进去。
不求他能研究出什么门道,白日飞升之类的,至少不是旁门左道的东西了。
衍老爷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出钱修庙,这才将老道安抚下去,允许他儿子继续住在庙中。
不过还是把他安排在萧王庙的后院,单独给他搭了间小房,配上各种炼丹用的物件,让他自己折腾去。
谁也没想到,这位不定性的衍大少自此在小房深居简出,一住就是五年。
当然,按他这个钻研法,研究一辈子也搞不出丹药来。隔三差五还会炸炉,小房还得重新修。
话说五年后,有一天萧王庙来了位了不得的人物——萨祖萨守坚,那是道家的大真人,神霄派祖师级的人物。
能与张道陵、葛玄、许逊并称四大天师,一身道法修为可想而知。
西游记里面,那位将齐天大圣孙悟空拦在通明殿外的护法王灵官,就是萨祖的弟子。
话说萨祖云游至此,便打算在萧王庙休息一晚。
庙里的大小老道自然是一百个乐意,若能得萨祖传法,别说能不能参出点什么至理,起码他们这个庙的名声肯定是水涨船高。
萨祖来到庙里,一众老道热情相迎,正在静室喝茶的时候,后院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
萨祖心中疑惑,便开口问后院是怎么了?为何会传来巨响。
庙中的老道都是面带苦笑,只能将衍大少的事情说与萨祖。
听完老道的话,萨祖顿觉有趣,当下掐指询闻。少顷,抚须笑道:
“妙哉妙哉。浑浑噩噩一顽童,七窍只得六窍通。待到夏虫见冬雪,敢叫蝼蚁化青龙。”
说完,萨祖起身向后院走去。
留下一群老道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明白萨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跟着往后院走。
后院,衍尘的小房子此时已经破烂不堪,四面墙没有一面是不带窟窿的,整个房子冒着青烟,明显是着了火。
烟尘之中,一股子酸骚恶臭的怪味扑面而来。
衍尘站在屋外,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擦着头上的汗。
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可脸上却丝毫不见沮丧,反而看着摇摇欲坠的房子哈哈大笑。
萨祖从前院走来,正好站在他的背后,见状笑问道:“小友,何事如此开心啊?”
衍尘一回头,见是一灰袍道人,不过他在萧王庙中却从来没见过。
这道人看年纪估计得有六七十岁,但满头黑发,没有一根银丝。
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颌下几缕长髯,一派仙风道骨。
衍尘也没过多在意他是谁,转回头继续看着残破的房屋,哈哈笑道:
“我笑别人说炼丹炸炉极其危险,可我炸了这么多次,却还是毫发无损。还笑这房子住了五六天,这回又可以重新盖了。”
“哈哈哈,有趣有趣。”萨祖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祸福不惊,怡然自乐,你这顽童,虽然冥顽不灵,倒有些大智若愚的意思。”
衍尘却没有再理会他,兀自走向房子,从里面挑挑拣拣,又拿出几样还能用的东西来。
萨祖看着他自顾自的忙活,也没打扰,反而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跟随他过来的一群大老道小老道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最后,还是萨祖说了句,都去忙吧,不用在这守着,这才松了口气,顿时做鸟兽散。
等衍尘收拾的差不多了,这才走到萨祖身边,一屁股坐下。他手中拿着两块烤红薯,一个自己正吃着,另一个则递到了萨祖面前。
“老道士,你是谁啊?之前没见过你。”
萨祖笑着接过烤红薯,说道:“贫道全阳子,只是一介游方道士。途经此地,来借宿一晚。”
衍尘虽然做事荒唐,可却不傻,早就看到萧王庙的大小老道对于眼前这位恭敬的很,怎么可能只是个游方道士,当即便将此事点破。
萨祖闻言也不答话,反而笑着问他,为何如此痴迷于炼丹之事。
对此,衍尘一脸理所当然,直言用各种东西炼制成丹药,此事有趣得紧。
“那你为何弃金石药草不用,反而要用那些腌臜之物?”
一说到这个,染尘便洋洋得意,说金银本贵,用它们炼出仙丹不足为奇。能用这些别人看不上的东西炼出仙丹,那才叫厉害。
萨祖闻言抚须长笑,用手点指衍尘:“说得好啊,颇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意。”
衍尘耸耸肩,他不爱读那些经史子集,萨祖这句话他自然听不懂。
两人吃完烤红薯,衍尘嘬着手指头对萨祖说道:“老道士,我要干正事了,你还是去找其他的老道聊天去吧。”
他口中的正事,自然是修理自己破烂的房子。
虽说萧王庙里面也能住,但老道们避他如蛇蝎,衍尘也懒得招惹他们。
萨祖笑眯眯地看着衍尘,悠然说道:“外丹之道,借用外物,难得解脱。我有雷法,可内用成丹,外用成法。你可愿学?”
“雷法?”衍尘疑惑道,“难不成学会之后还能打雷下雨吗?”
萨祖拂须大笑:
“雷法之道,亦可称为内丹雷法。”
“内丹便是以人体内的小天地与天地大道呼应,以身心为鼎炉,精气神三宝为药物,气血调度为火候,修真归一,性命双修,得证长生。”
“修到高深之处,莫说呼风唤雨,便是驱神遣将也可信手拈来。”
“真有这么神?”衍尘一听便双眼放光来了兴致,“有点意思。若真是这样,那你就教给我吧。”
“放心,我家里有的是钱,绝不会白学你的。”
听了他的话,萨祖并未多说,当下便开始传授他雷法之道。
别看衍尘行事作风颠三倒四,实际上脑子聪明的很,尤其是能够过目不忘。
仅用了三天时间,萨祖所传授给他的雷法法门,他便已经烂熟于心。
有了雷法的修炼,衍尘便将炼丹之事抛到了脑后。
庙里的老道们见此也乐得他不再惹是生非。只是眼看着萨祖亲自传授他雷法不传之秘,一个个眼红得紧。
如此又是七天,萨祖引着衍尘迈入雷法的门槛,这才飘然而去。
临行前,萨祖对衍尘说,他没有道根,不具灵性,此生注定无法证得长生道。
虽说如此,但难能可贵的是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好好修炼雷法,日后未尝不可成为福泽一方的大德。
衍老爷早就听闻萨祖亲临,并且还传授了他儿子雷法之道,在萨祖离开的时候,特地奉上黄金百两以示谢意。
萨祖并没有推辞,拿着这些钱,在云游途中尽数散给了穷苦百姓,此事不提。
说这衍尘,自打从萨祖处习得雷法,便潜心修行。修为日渐精进,性格也逐渐沉稳。
但就如萨祖所讲,没有道根灵性的他,始终无法做到天人合一,这便使得精气神无法熔炼一体,结成内丹。
好在,衍尘对此也并不在意。他修炼雷法,完全是兴趣使然。至于什么长生,什么驱神遣将,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就这样,衍尘在萧王庙一住又是十年。
十年之后,衍老爷因病去世,衍尘作为家中独子,偌大家业自然全部由他继承。
可他在办完衍老爷的丧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散尽家财,只留下三间祖屋,和些许钱财来安顿他的母亲。
做完这些后,他便离开了奉化县,开始云游天下。
衍尘的性子,让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而在修炼雷法的过程中亦是如此。
萨祖的雷法,传自神霄派祖师王文卿、林灵素及龙虎山三十代天师虚靖天师张继先,可以说是雷法正宗。
但衍尘修炼了十年,却越发觉得这雷法虽然高深莫测,却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此,云游天下的他四处拜访道教诸派。
如擅内丹法的全真派,先天派,紫阳派······
擅雷法的正一派,神霄派,茅山派,清微派······
除此之外,还遍访名山隐士,探讨学习黄老之学。
可越是四处学习,雷法的修为虽然越发精进,衍尘心中的疑惑却越盛。
他搞不懂为什么要天人合一。
人就是人,为什么非要与天地合一?
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没有去追求与天地合一,不也好好地生存发展了这么多年?
他搞不懂为什么要后天返先天。
什么先天为体,后天为用,先天后天还不是人说出来的。
人生而唯一,分什么先天后天?
他搞不懂的事情有很多,这些问题哪怕请教了无数道家大能,依旧没有办法解决他心中的疑惑。
说白了,他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杠精。
云游访学无法解决心中的疑惑。最终,衍尘拜入创出雷法的神霄派,开始整理自己多年云游所得。
各种内丹、雷法的理论杂糅在一起,互相之间相互印证,却又大同小异。
衍尘在融合这些知识的过程中,竟然走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完全有别于道家正统的道路。
这便是都天混元玉枢真雷的雏形。
这雷法,不修内丹,不证长生,只讲现世修行;
不祈禳,不斋醮,单以呼召风雷,证心澄我为法。
在符箓一术上,他还天马行空的想出了以身为符,以心为咒的方式。
更有甚者,他还提出“天地无用,道可弃之”的说法。
说的是天地没什么了不起的,哪怕是大道也可以抛弃。
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立刻引起了神霄派上下的反对与斥责,结果就是衍尘被扫地出门。
离开神霄派之后,衍尘归隐山林,开始潜心完善自己的都天混元玉枢真雷雷法。
他对于自己的想法坚定不移,这种事情他从小就在做,不然也不会做出用泔水烂菜叶炼丹的事情来。
话说在他五十七岁的时候,某日于梦中见到萨祖忽然推门而入,站在他床前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衍尘连忙起身,对萨祖深施一礼,直言感激萨祖传他雷法,让他走上修行一途。
萨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半个弟子,苦笑道:“你这顽童,我当初只认为你心性顽劣,哪想你的想法竟然如此悖逆。再这样下去,你修习的雷法终会落得旁门左道。”
衍尘却淡然一笑道:“祖师,何为旁门,何为左道?世间大路三万六,能前行者皆正途。左道也好,大道也罢,我只无愧于心,怡然自乐便好。”
“哎···”萨祖长叹一声,“可这样你终将难得大乘啊。”
“那又如何?”衍尘毫不在意,“祖师你也说过,我无道根灵性,此生证道无望。况且只要我做好自己喜欢的事,大乘只在我一念之间。”
眼见无法与衍尘说通,萨祖也只得惋惜而去。
翌日清晨起来,大雪封山。
望着漫天肆意飘舞的雪花,衍尘的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此时,不远处的树根地下,薄雪覆盖的地面忽然被拱起一个小洞,一只淡棕色的的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
它扬着脑袋,似乎也是在看雪。刚刚脱离若虫期的它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虽然衍尘已经年近花甲,但因为常年修行,目力极好。
隔着漫天飞雪,依旧清晰的认出,那是一只刚刚破土而出的蝉。
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原本应该在夏天出土的它,却在这隆冬腊月破壳。
天寒地冻,不消片刻,那只蝉便已经冻僵。
可哪怕生命走到最后一刻,那蝉依旧仰着头,看着白雪皑皑的世界。
衍尘来到树根下,将奄奄一息的蝉托在掌中,运起自身真火为其取暖。
很快,这蝉逐渐缓了过来,竟然极通人性的用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衍尘的手心。
衍尘咧开嘴,笑容渐盛,从无声最后变成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谁言夏虫不可语冰?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小小一只蝉,不也为了看看这冬天的世界,宁愿冻死也不肯退回地下吗?”
哪怕这蝉在冬天破土而出乃是偶然,可冥冥中早已注定。
世间大路三万六,能前行者皆正途。
待到夏虫见冬雪,敢叫蝼蚁化青龙。
管它什么先天后天,管它什么大乘小乘,便是踽踽前行,只要无愧于心,只要自得其乐,这便是我修的道。
一念至此,衍尘只觉得豁然开朗,心中郁结多年的疑惑一扫而空。
只一瞬间,衍尘念头通达,福至心灵。
迟迟不得入内丹法门的他,在这一刻,直接迈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令无数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无上境界。
天地雷动,霞光漫天。
这一刻,整个神州大陆所有修为高深者全都心有所感,齐齐看向东方,衍尘隐遁的无名小山方向。
至于居住在那无名小山附近的居民,更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天降异象。
好事者言有大德之人降生,将会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引得当地居民全都向着小山的方向跪拜。
可这异象仅仅持续了数息的功夫,便陡然消失。
如此奇怪的情况,让那些感应到有人迈入无上境界的修道者们一时间也摸不到头脑。
此时的无名小山上,衍尘一手托着冬蝉,另一只手大袖一挥,竟然削去自己的顶上三花,散了胸中五气。
这若是被其他修道者看见,定然会惊掉一地下巴,大骂他竖子不识好歹,浪费机缘。
可衍尘对此毫不在意,自言自语道:“非我之道,成之又有何用?道是修来的,而非求来的。”
“三花五气又如何,待我都天混元大成,一气亦可化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