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写信的人对自己的情况有点了解,但并不多。
精神污染这种看似荒谬的说辞应该是真的。之所以会相信,是因为自己确实有精神病。
李泰缘母亲早逝,自幼便跟随父亲在曼国生活。他出生时母亲难产,自己也因为缺氧窒息,险些没抢救回来。
从有了自主意识开始,李泰缘的父亲便察觉到他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也很少出现情绪上的波动。
李泰缘总是会对着空气和无人的角落自言自语,时不时还会蹦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而这种情况也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愈发严重。
久而久之,上至亲朋好友,下至周围邻里、老师同学,人人都以为李泰缘有一双能看见鬼的眼睛。
因为这些怪异的言行举止,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将他视为不祥之人。除了父亲,李泰缘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人屈指可数。他时常觉得活着并没什么意思,而这个世界也是那么的无聊。
终于,在八岁那年,李泰缘被诊断出患有精神分裂症。
这是一种概率极低的遗传性精神病,尽管李泰缘的母亲在去世前精神状态十分正常,但听父亲说,他的祖父就患有这种病症。
如此一来,李泰缘那些古怪行为便有了解释:一切都是他发病时所见的臆想。
虽然有科学解释打破了迷信谣言,但不管是阴阳眼还是神经病,都没有影响到周围人对他的看法:李泰缘依旧是那么的不受待见。
大学毕业后,父亲重组家庭,他则孤身一人来到桦城工作,打算换个环境生活。
李泰缘的病在长期规律服用药物后早已好转,十六年来几乎没怎么发作过。入职星富集团一年多以来,同事从未怀疑过他的精神状态。
直到两个月前,也就是第一次出现幻觉的时候,李泰缘正好在参加公司例会。
PPT听到一半昏昏欲睡之际,一团长满触手的肉瘤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李泰缘下意识抄起椅子,砸晕了向自己分发资料的组长,连带着旁边的同事也遭了殃。
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不得不在领导的劝告下前往安定医院看病。
都说久病成良医,精神分裂的具体病症,自己的身体情况,李泰缘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很确定自己看到听到的东西,肯定和神经病无关。
而这封神秘信件的出现,更加坐实了李泰缘的猜想。
长久以来,李泰缘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喜欢以旁观者的视角密切关注他人的言行举止,就像孩子喜欢看地上的蚂蚁劳作。
这种有些变态的行为在他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但对于无法体会到正常人情感的李泰缘来说,却是活着的唯一乐趣。
因此,早在经历过公司发病事件的第二天起,李泰缘就发现自己被全方位监视了。
而他去的那家安定医院,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网上每年都有关于安定医院病人失踪的传闻,不仅如此,还有大量病人自杀的报道。
最终李泰缘得出结论:信的内容是真的。
那小部分失踪的病人,应该是在受到精神污染后陷入了癫狂。毕竟除了自己这种真正的神经病,正常人谁看到那些血呼啦几的玩意不会发疯?
而安定医院以治病由将感染者收容,背后应该还有其他阴谋。
多年来,这些病人的死亡与失踪丝毫没有在网上掀起波澜,安定医院的口碑也没有受到影响。显然,背后有某个庞大势力作为保护伞,在保证这家医院的运作。
至于这个势力,毫无疑问,就是自己的公司,星富集团。
星富是桦国数一数二的知名企业,旗下业务涉及医疗、电子、金融、机械、化学等众多领域,在全球也享有极高的声誉地位。
桦国人终其一生都是在星富集团的笼罩下生活,在桦国所接触的一切事物都有可能出自星富之手。
星富的势力不仅覆盖了整个社会,而且还能左右桦国政治,可谓只手遮天。
身处星富集团的眼皮子底下,可想而知李泰缘的处境有多危险。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信里提到要他尽快辞职。
但辞职并不代表李泰缘能就此逃脱公司的掌控。对星富集团而言,想要让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简直是易如反掌。
就算李泰缘不去医院复诊或者拒绝治疗建议,恐怕都会以各种理由被强行抓走。
唯一活下去的方法,就是像信里说的,骗过所有人。
本来为了这份体面的工作,李泰缘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病史,只是没想到现在为了生存,又要自揭老底。
行吧,人哪有不疯的,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从现在起,他李泰缘就是个自由自在的精神病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幻境持续的时间好像比之前还长啊……”
李泰缘看着四周的血肉墙壁,一时间陷入了为难。
他左右环顾,试图从这些蠕动的肉块里找到出路。无奈幻境中的长廊与医院地形有着天壤之别,不管是继续逗留在原地,还是胡乱探索,都可能引起王康平的注意。
李泰缘发觉,自己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随着时间的推移,幻境出现频率和持续时间正在不断增加,要是再这么下去,怕是很难回到现实世界了。
就在他思考之际,三个奇形怪状的生物从黑暗尽头显露了出来。
见此情景,李泰缘连忙用后背抵住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下头假装在浏览网页。
很快,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肉块摩擦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黏黏糊糊基本难以分辨的对话。
一个躯体如同软泥物质、脖颈接近半米、穿着红色波点裙的女人走在了最前方。
她的面部没有五官,只留下一张漆黑巨大、状似七鳃鳗的嘴部在不断开合:“¥%&…回家以后#@*压力…”
跟在女人身后的,还有一个面部生满触须,整个身体被粘液包裹,缓缓沿着地面起伏蛇行的黑色肉虫。
肉虫牵着一只穿着灰色卫衣,拉长的脖子上只剩下两只鼓突眼球的细长怪物,李泰缘估摸,这几坨生物应该是一家三口。
“一楼%¥*…开药*¥#@”黑色肉虫从身边经过时,身体里传来了闷沉的动响。
李泰缘嘴角微扬:运气真好,顺路。
他把玩着手机,漫不经心的跟在了那三个东西背后,穿过漆黑的长廊,来到一处布满血肉残骸的墙壁前。
墙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如同神经纤维一样血网,它们不断汇合,生出无数扭曲的枝杈。
这些枝杈末梢分布着粗肥的、类似人类手指的末梢,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胳膊,软烂、肥腻的在空气中晃动。
走在李泰缘前面的肉虫面部探出一条裹满粘液的触须,在墙上戳了一下。
“轰——”
墙壁上碎肉的缝隙里倏地亮起一抹幽暗的绿光,墙上的枝杈抖动着朝左右分散,露出了一块布满血肉的巨大石洞。
在幽暗的石洞里,还有六七个同样恐怖的畸形生物。
李泰缘见状收起手机,双手插兜,跟着那三只怪物一同了进去。
石门关闭,轻微的失重感随之而来。
空气不流通又密封的洞里弥漫着一股血腥腐臭味,脚底还有不少沾满黑黄混合物的虫子在蠕动。
李泰缘和那些肉团贴在一起,十分嫌弃地捂住了鼻子。
大块暗红色的分泌物散发着恶臭,不断从身旁那个脖子几乎戳到墙顶的七鳃鳗口中滴落,不偏不倚掉在了李泰缘身上。
比起站在一堆怪物中间,此刻更让李泰缘在意的,是自己身上这套昂贵的西装还有没有救。
大夏天穿成这样,本来就是为了凹一个强迫症精神病的形象。早知道会碰上这种事,当初不如选择背心大裤衩来的合适。
蓦地,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血肉尸块、闪烁的灯光,明暗交织的光线在不断变换。
“叮——”
清脆的电梯声响将李泰缘的注意拉回。
难闻的气味、诡谲阴森的场景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那些蠕动的血肉在地震山摇中像斑驳的墙皮,齐刷刷从怪物脸上剥落,露出了下方人类的面容。
轿厢内明亮的灯光亮的猝不及防。
李泰缘揉了揉眼睛,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啧,过一下过一下。”
身旁,穿红色波点裙的中年女人风风火火推开李泰缘,率先挤了出去。
李泰缘和刚才那对父女一起走出轿厢。女孩看上去十七八岁,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身边的父亲满面愁容,病历和处方单在他手里被攥成了一团。
“你说说看,还有十多天就要高考了,三模成绩这个样子,能上什么重点大学?”
“生病,我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青春期哪有不作妖的?晚上吃了药早点睡,明天抓紧回学校,别落了进度。”
在取药窗口等候的时候,中年女人还在叽叽喳喳数落不停。
穿校服的女孩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耳边的喧嚣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李泰缘从女孩身边经过时,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女孩有着一双看起来虽大,却空洞无神的眼睛。她的身板极为纤瘦,脸色苍白的接近病态,像一朵渺弱无依的菟丝花。
李泰缘无意关心这家人的情况,只觉得被那母亲吵的头疼。拿到配药后他大步流星,赶紧离开了医院。
桦城的五月已经接近夏天,中午十二点尤为酷热。
医院外阳光刺眼,柏油马路上翻腾着滚滚热浪,道路旁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断从李泰缘面前经过,好不热闹。
李泰缘讨厌热闹,从前是,现在更是。
幻境总是出现的猝不及防,像发生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就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
眼下距离晚上的约定还有一段时间,虽然暂时把医院的人忽悠住了,但不能掉以轻心。
必须巩固自己的人设才行。李泰缘回身看了眼医院,默默叹了口气,拦了辆出租车去往了市中心最繁华的购物商城。
傍晚,两个年轻女孩喝着奶茶,有说有笑的从电影院里走了出来。
“晓雯,你看,前面离场的那个穿西装的男生,长得蛮帅的哎。”
“可以可以,他是我的菜!个子又高、皮肤也很白,看起来很乖的样子。不过长这么好看的男生,一般都有对象了吧。”
“哎哎哎,他好像往我们这边看了。卧槽,他过来了!!!他不会是搞推销的吧!”
“万一是过来问我们要微信的呢?可恶,我昨天没洗头,刘海还是油的……”
眼看着对方靠近,两个女孩羞涩又充满期待地看向了他。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男生的声音很好听,笑起来眉眼弯弯,看上去人畜无害:“请问,你们知道巴巴尔星吗?”
……
和前面五次一样,两个女孩被吓得落荒而逃,还差点报了警。
“就是那个神经病,逢人就说外星人要毁灭地球。”
“不是吧,他看起来仪表堂堂,不像脑子有问题的样子啊。”
“安全起见,都离他远点吧!万一发起疯来,说不定会杀人的。”
李泰缘站在街头,看着周围视自己如怪物、对自己敬而远之的路人,心里莫名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除去那张为了伪装成正常人不得不佩戴的面具后,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愉悦:或许,这个世界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