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午后,铁宗南正与辛弃疾凭栏远眺,议论宋金议和之事。
忽韦一洲来报:禁军大统领南宫霖在楼下等候…
辛弃疾望了一眼铁宗南,铁宗南微微一笑:皇帝终究还是放不下“明月楼”这块心病…
大统领…南宫霖正沉醉墙壁题诗的意境: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对铁宗南近在旁侧却浑然未觉。
唔!铁宗主,皇上召见…南宫霖心下暗惊,铁宗南武功端得深不可测。
南宫霖望了一眼辛弃疾:唔,辛承务也在!
铁宗南微笑道:辛兄弟初仕朝廷,还望大统领多提携!
南宫霖拱手道:铁宗主之命,敢有不从?
辛兄弟浑身是胆,某亦深为钦佩,自今以后便是自家兄弟!
辛弃疾拜道:多谢大统领关照!
南宫霖压低声音道:陛下召见,怕仍为“明月楼”之事…
铁宗南点点头:谢大统领提醒…
大统领见过壹号么?铁宗南若无其事问道。
南宫霖身形一震,摇了摇头,道:我只远远见过一次…
烛光在窗棂映出那人长长的胡须,身影似甚为高大…南宫霖回忆着:
对,是去年的天中节,金使高景山带来钦宗皇帝驾崩的消息…
子丑之交,某听到皇帝寝宫有激烈争吵的声音,心下吃惊,便悄悄欺上前去,离宫门尚有七、八丈远,便听一声轻斥:谁?
紧接着,一股猛烈无俦的巨大掌力暗涌而来,尺余厚的门板却完好无缺…
某心下大惊,道:臣南宫霖轮值,敢问陛下有无不妥?
便听圣上在里面淡淡道:朕正与壹号谈论要事,卿自可去他处巡查…
铁宗南点点头,喃喃道:缥缈掌!果然是他!
御书房,高宗皇帝正挺身而坐,似有所思。
陛下吉祥!铁宗南恭敬而拜。
高宗皇帝神情恍惚,自御案后抬起头来。
原来是铁卿,看坐!高宗吩咐内侍道。
不敢!草民站着聆听圣言便好…铁宗南微笑道。
高宗亦不勉强,摆摆手,将内侍驱赶出去。
铁宗南不语,静待高宗发话。
高宗皇帝望了他一眼,道:铁卿是否还记得上次之言?
铁宗南蹙蹙眉,拱手道:得圣上许可,草民厥词说了许多,不知陛下问的是哪一句?
高宗皇帝目光如锥,逼视着他。
铁宗南装作愕然,一拍额头,道:难不成陛下是相问“明月楼”遣散一事?
高宗皇帝笑了:铁卿记性不是还记得么?
铁宗南拢拢袖子,恭敬道:禀陛下,宗南已做足准备,只待圣令…
你舍得?高宗皇帝似露出不愿相信的神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草民纵有不舍,又将奈何?铁宗南含笑道。
高宗皇帝认真端视着他,叹道:铁宗南不愧为铁宗南…
挥金财如粪土,视功名如浮云…
陛下谬赞!铁宗南微笑道:铁宗南再是铁宗南,毕竟还是大宋的臣民!
好!好!说的好…高宗皇帝拊手大笑,道:朕可以不遣散“明月楼”…
高宗皇帝收起笑容,肃言道:只是,你需在朕面前立下重誓,永远忠于大宋朝廷…
目中闪过一丝寒色,铁宗南淡淡一笑:陛下恕罪…宗南只在杀贼时才立誓…
若陛下不相信草民,还是将“明月楼”遣散了吧!
高宗皇帝怔了一下,忽放声大笑:好你个铁宗南!整个大宋,也就只有你,敢如此对朕讲话,不过…
高宗皇帝目中闪过一丝萧索和孤独,那是一种非常寂寞的感觉:朕倒甚为欢喜!说实话,朕喜欢与你讲话,不像他们…唉...
高宗皇帝叹口气,兀自说下去:朕刚才是在试探你…朕亦知道,即便解散了“明月楼”,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以你之能,只要再振臂一呼,属下又啸聚而从,说不定再整出个什么让朕头疼的帮会教盟来…
高宗皇帝目光杳杳,道:上次遣散“江南军”、“南海军”和“天平军”,朝野上下已颇有微词,议论朕鸟尽弓藏、忘恩负义…
朕这次不会再像前般那么傻,朕不会再担上这无情无义的骂名…
至最后几句,高宗声音低微,似在自言自语。
铁宗南不语。
深深望了铁宗南一眼,高宗皇帝道:群臣在后面推着朕往前走,希望许多事情你能理解…
宗南理解陛下的苦楚,万人之上,高处不胜寒,国事家事天下事,哪一样都是陛下一人之事…铁宗南道。
高宗皇帝望了望远天,道:朕很累,多希望可以停下脚步,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走吧,勿负朕!
和高宗皇帝说话很累很压抑,他是极为敏感和脆弱的,铁宗南几乎是从高宗皇帝处狼狈地逃离出来,回头望去,高宗皇帝正站在窗前,孤独而落寞。
初八日,太子殿下着人来召杨展帜,至晚方回。
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宵节是春节年俗的最后一个重要节令,又叫上元节、元夕。
过了十五,春节的气氛便会渐渐消淡,因此,自隋唐以来,朝野上下对元宵节都格外重视。
唐玄宗时期,每逢正月十五,都要在长安城燃灯五万盏,花灯种类繁多,照得长安城金光璀璨,灯火通明,辉煌壮观。
唐代实行宵禁,唯独在元宵节开禁三天,俗称“放夜”。
两宋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元夕之庆更是远胜前朝。
大宋朝廷依例放假五日。
红袖、秦霜、楚雪,自午后便盼望夜晚早早降临…
黄昏,各式各样的花灯便布满了街面,商贩小吃、游艺杂耍开始划定、占据摊面。
明月今宵第一圆,横窗梅影夜谈天。
汤元吃罢心香祷,愿似囫囵过几年…
新春的第一次圆月终于破海而出,宫城中心燃起了第一簇巨大的烟花,绚烂的光彩霎时映亮京城的晚空,紧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
宫外纷纷仿效,直至万朵花开…
烟花似一声号令,数不清的人群一下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京城的大街小巷,立时人声鼎沸。
铁宗南、辛弃疾、唐怒、裴浪、秦观山、龙少山、杨展帜、沈月白、陆芷溪、顾佳音等人在红袖、秦霜、楚雪的不断督促下,终下了“望江楼”,漫步向城中走去。
沿途巷坊,灯球高挂于竹竿之上,远近高低,灿若飞星。
街面熙熙攘攘,大人孩童、公子小姐、绅宦士农、高矮胖瘦,黑白幼长,都穿上自己最中意的衣装,笑语盈盈,纵情欢乐。
满城灯火耀街红,弦管笙歌到处同,
真是升平良夜景,万家楼阁月明中…
我说,来晚了吧!…红袖撅着嘴,一脸的不满。
铁宗南正不知如何安慰她。
快看!灯山灯楼…楚雪惊叫一声,众人随她手指望去。
许多彩灯扎架堆簇,在宫门广场搭成几座巨大的灯山和灯楼,九层的灯楼下垂四个巨字,远远望去:万世太平…
众人挤向前去观看。
灯山高数丈,上面描绘着各色神仙故事,八仙过海、鹊桥相会、王母祝寿、刘海戏金蟾…座座金碧辉煌,气势磅礴,四周发出阵阵惊叹。
人群聚集之处,猜灯谜的、踩高跷的、划旱船的、玩杂耍的、喷油火的、吞刀剑的、玩相扑的…
红袖眼花缭乱,拉着铁宗南东奔西跑。
渐渐地,众人散开了…
裴浪、秦观山、杨展帜在陆芷溪、顾佳音、楚雪的拉扯下,亦在人群中失去踪迹。
秦霜心中一阵失落,还好,身边有师兄龙少山、唐怒、沈月白、辛弃疾等人陪着。
众人纷纷侧目,叹息这少女好生福气,身旁男子或美如冠玉、或凛然伟岸、或玉树临风、或英伟俊挺…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秣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普天同庆,人们远远望见皇帝的身影,正举杯向下遥祝…
载歌载舞,满城变作人的海洋、灯的海洋、花火的海洋。
圆月升至中空,绚丽的烟火依旧争奇斗艳、此起彼伏、辉煌灿烂…
徜徉在茫茫人海中,感念漂泊的身世,想着未知的明天,辛弃疾有种凄怆的感觉。
高宗皇帝似又如往日,将他遗忘。这些天来,他对大宋朝廷已有清醒的认识,主战主和之争,触及朝堂的每个角落,他内心的理想和抱负,不会那么轻易实现。
想着心事,他突然对这满城灯火生出无限的疲倦,这种繁华显得是那般虚幻,毫不真实?
良辰美景,佳期如梦,但亦有落寞之人。
稀疏的榕树下,寥落的灯火里,范青岚正遗世独立。
千万人走过,千万双眼睛,却都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若真的等不到,她宁愿终老。
烟花闪耀,她的眼底却尽是孤独,抬头望天,皎洁的月光一如她此际的心情,清浅而又平淡…
一个青年的身影映入眼帘:眉目舒朗,鼻立如山,英伟俊挺,浑身上下散发着勃勃生机…
她的眼神一亮,梦中的身影,遥遥的反复出现,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那个人么?
辛弃疾亦远远停下脚步,望着她:她明眸如月,安静如画,白璧无瑕…
在这繁华的街头,她的孤独,自成一景。
辛弃疾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
范青岚目如秋水,只是一眼,辛弃疾便抽离了万世愁肠。
你是谁?辛弃疾在她三步外站定。
辛弃疾!那少女答道。
你是辛弃疾?辛弃疾愕然,忽放声大笑:那我又是谁?
辛弃疾!那少女目含笑意:你果然是辛弃疾…
辛弃疾道:你认识我?
我想象中的辛弃疾,就是这个样子…范青岚道。
辛弃疾感觉很有趣。
我叫范青岚,范如玉…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辛弃疾轻声道:好名字!
青岚浅浅一笑:原来是个只会苦读的书呆子!
何以见得?辛弃疾皱了皱眉头,满不服气。
那本姑娘要考你一考,敢答应么?范青岚调皮一笑,辛弃疾心中一片波澜。
考什么?诗书?策论?题诗?填词?辛弃疾饶有兴趣。
范青岚歪头想了一想:填词吧!要应今日相遇之景…
好…辛弃疾思考片刻:就以姑娘闺名为牌,以元夕为题,如何?
好…范青岚拍手跳了起来,与先前的静若处子,判若两人,辛弃疾望着她,不禁又是一呆…
呆子…范青岚垂下头:傻望着人家做什么?
辛弃疾道:你等着…转身离去。
喂!你去哪里?范青岚在后面跺着脚,焦急地道。
买纸笔去…
辛弃疾以墙为案,挥毫蘸墨,范青岚将宣纸摊平,辛弃疾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写罢,辛弃疾掷笔于地,道:如何?
范青岚目光熠熠,轻声念道:
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范青岚叹道:果是应景好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词一出,元夕之词皆黯然失色矣!
会么?辛弃疾不信道。
我相信会…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说罢,范青岚禁不住面色一红。
青岚妹妹…两个人影奔跑而至。
道姑姊姊…范青岚迎上去。
来人是陆芷溪和裴浪。
辛兄弟也在?!裴浪嘴角浮现懒散的笑容,促狭地向他挤挤眼睛。
陆芷溪惊道:原来你们熟识?
辛弃疾低声笑道:六嫂取笑,我和青岚姑娘也是刚刚认识…
陆芷溪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有时,一眼便是万年…就如大掌柜和红袖妹妹...
范青岚轻笑道:也如道姑姊姊与裴浪哥哥…
陆芷溪笑了:姊姊祝妹妹心愿得成!
范青岚红着脸,辛弃疾则是一愣,不知陆芷溪所指为何。
陆芷溪拉起范青岚的手,怜惜道:幸得遇弃疾兄弟,青岚妹妹便不至步我后尘…
青岚妹妹仰慕兄弟英雄盖世,早立下誓言,非你不嫁…
辛弃疾心生感动:弃疾何德何能?得如玉姑娘如此青睐?
不单是青岚妹妹,京中哪位闺秀不将兄弟视作终生之人?陆芷溪道。
辛弃疾道:惭愧!惭愧!
正说话间,又几位官家小姐经过,目光禁不住在裴浪、辛弃疾身上流连。
陆芷溪轻声道:妹妹,是不是?
范青岚望了一眼二人,掩口而笑。
陆芷溪道:我们夫妇就不烦扰你们了…对裴浪使个眼色。
裴浪意会,道:辛兄弟,别忘记了,第四遍…
目送二人远去,范青岚道:裴大哥说的,什么第四遍?辛弃疾笑而不答。
范青岚也不追问,道:你在北国追杀金将,活捉叛贼,据说圣天子亦为之三叹…
辛大哥,把这故事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辛弃疾喃喃道:这就是六哥所说的第四遍…
范青岚一愣,继而“咯咯”大笑:不行,我还要再听第五遍、第六遍…
圆月西斜,城中依旧灯花如雨,彻夜不息,夜风吹在面上,已有春天的气息,不再寒凉。
元夕假期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有了范青岚的陪伴,辛弃疾落寞的心总算得到些许慰籍。
铁宗南得知此事,竭力撮合,裴浪、陆芷溪亲赴范府,去下请柬。
正月十九,铁宗南在“望江楼”摆下盛宴,邀请陆父及范邦彦等人,由陆父、铁宗南作见证人,辛弃疾与范青岚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在张俊、陈康伯、张子公的“提醒”下,高宗皇帝在早膳时终想起辛弃疾来,为示重视,依旧由南宫霖去宣旨。
午后,春光明媚,和风送暖,杨柳吐出翠芽,远望如淡淡的青烟,拂着江岸摇曳。
三五只肥胖的桂花鸭欢畅地在江水里追逐嬉闹,时不时坐于水面,拍打着翅膀,一个猛子扎下去,从二、三丈外伸出头来。
江面波光粼粼,远处是几叶渔舟,有红衣少女立在船头,临风而歌: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范青岚已与红袖、顾佳音、秦霜、楚雪等熟识,正在陆芷溪的房间里闹得不可开交。
几个人追堵着范青岚要喜糖吃,范青岚跑的喘不过气来,抱住陆芷溪便不松手。
陆芷溪笑着道:妹妹,抱错啦!你的辛郎在楼顶哩!
范青岚便转身向楼顶奔去,几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追至大堂,见两名宫中内官自外而来,身后是一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将官,正是前来宣旨的南宫霖。
内官进门便扯开嗓子高呼:辛弃疾接旨…
“望江楼”顶阁楼,辛弃疾从怀中掏出卷册,这是他近日所写的“美芹十论”,铁宗南凝神而读。
辛弃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铁宗南抬起头,笑道:我又不是青岚姑娘,辛兄为何看我如此专注?
辛弃疾面色一红,道:如何?
铁宗南盛赞道:有理有据,鞭辟入里,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铁宗南拧着眉头:北伐之事,还是不可操之过急…
铁宗南眼神飘过一丝迷雾:至少在当今皇上身上,我是看不到希望!
辛弃疾惊道:何以得知?
忽听楼下一声高呼:辛弃疾接旨…
二人相视一眼,飞身下楼。
南宫霖将圣旨交与辛弃疾之手,望了一眼铁宗南,转身离去。
辛弃疾如遭雷击,呆呆地站着,喃喃道:江阴签判是个什么鸟官?
不还是八品的承务郎么?我终究是归正人…
两次任命的官职居然一模一样,辛弃疾神思恍惚,他突然明白铁宗南所说,在当今皇上身上真的看不到任何希望。
高宗皇帝的心思一如既往,得过且过,并未想图复中原,靖康牵羊的耻辱,他早已忘却。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一心只为自己的皇位,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牺牲。
辛弃疾感觉离自己匡复中原的理想越来越远,难道,他就这样无所事事,终老于清风明月之下?
铁宗南握着他的手,安慰他道:莫灰心,向前看…
辛弃疾简单收拾行装,去江阴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