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京城,临安。
午后的一场大雨,将全城淋个尽透。
大雨过后,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南的雨,缠绵不休,至申时仍未有停止的迹象。
官宦士绅、富户人家,坐在后院的凉亭,品着新做的点心,呷着明后的新茶,看满天飞烟,听雨打芭蕉,舒适而惬意。
约几个至交好友,摆上一大桌,喝着陈年的花雕,侃天说地,人生乐趣莫过于此…
国事、家事、天下事,都在酒里。
城门里、断桥旁、屋檐下,仍有许多破衣烂衫的难民、流民、乞丐在风雨中蜷缩着、抱着膝盖、抬头望天、愁容满面,肚子不时发出“咕咕”的声音…
这个时节,关门闭户,讨饭都没得讨。
一个满面雨泥七、八岁的小乞丐,偷偷掏出昨天从野犬口中夺下的硬馒头,轻轻啃了一口,又小心地放入怀中。
追了几道街,跌了好多跟头才得来的东西,他显得格外珍惜。
对面是一处高门大户,里面传来孩童欢畅的笑声。
他想象着里面的场景:娘亲手中拿着些点心,看哪个孩子最乖,便往他手心放上一个,得到的孩子自会开心。
如果是他,他一定是那最乖的一个…
可是,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娘亲死于去年那场洪水过后的瘟疫,他已是孤儿。
眼里含着泪水,肚子又开始叫唤起来,他又忍不住将手伸进怀里…
雨幕里,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灰衣人,雨笠遮住了半张脸,小乞丐心中一喜,刚想冲上前去,要他赏几个铜板。
可当那人走近时,他竟抬不动脚,仿佛被人摁住一般。
小乞丐一哆嗦。
在京城流浪几年,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心知灰衣人有些古怪,便打消了乞讨的念头。
他闭上眼睛,余角瞥见那人拐过街角…
盏茶过后,又走过一人,同样的装束…
他在心里暗暗数着:十一九…
不到一个时辰,已过去一十九人。
天色暗了下来,已有灯光亮起,雨小了些,是时候回他城外的破窝了。
那是在河塘边一棵大柳树下用几根木棍和几捆稻草支起的家,白天他在城里游荡,只有在晚上,他才回去。
他伸伸懒腰,肚子又“咕咕”响了起来,他扎扎腰带,把肚子勒得更紧些。
娘亲说,这样就不饿了,想起娘亲,他的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远处走来一个满头白发、佝偻身子的老婆婆,鬓角插着一朵醒目的小红花,她颤颤巍巍,挪着碎步,偏又似走得极快。
口里兀自念念叨叨:老身的花鞋哪里去了?哪位好心的小哥,捡到了老婆婆的花鞋?
后面跑来一个穿着红袄、扎着小辫的女孩,远看比他大不了几岁,她拍手唱着儿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老婆婆,您找什么呀?
婆婆找花鞋呢!那可是婆婆的婆婆给我做的…
哦!那您好好找,找不到当心回家挨屁股…
靠近一点,小乞丐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妈呀,这哪里是什么女孩?满面皱纹比他记忆中的祖母年纪都要大…
这一个多时辰,他遇到的诡异事情比平生经历的都要多。
他再不敢在城里多待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城外的家,躺在窝里听满池的蛙叫吧!
他感觉今夜城中会有大事发生。
戌时末,雨终于停歇。
高宗皇帝靠在落窗前,聆听雨滴的声音,如泣如诉,滴滴是泪,他神情疲倦。
想到金军不日即将卷土重来,他心如乱麻,身子禁不住轻轻哆嗦。
若岳飞在,决不允许金贼如此猖狂…
不!高宗大声道:他该死,朕没有杀错…天天叫嚷,迎回二圣,置朕于何处?
高宗面露矛盾之色,喃喃道:非卿不忠,非朕不明…岳卿,莫要怪朕!
可是,做了天子,他又快乐吗?
金国如一只饿虎,始终在卧榻之侧,张着血盆大口。
他无数次在睡梦里惊醒,那搜山检海的可怕过去,深置他的骨髓。
那段时日,他如丧家之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是他毕生的耻辱,亦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宋王朝的皇位正常来说,本轮不到他坐,在徽宗皇帝众多儿子中,他并不出色,也无贤德之名。
可是,阴差阳错,时事把他推到帝王之座,于是,他便格外珍惜这本不属于他的皇位。
他怕岳飞功高盖主,心生异念;他怕秦桧专擅朝政,架空皇帝;他更怕迎回父、兄,失去皇位。
因此,金人的条件再苛刻,他照单全收,只要能保住皇位;杀功臣的反对声再大,他也力排众议,只要保住自己的皇位,他所做的一切,只为皇位。
不过,命运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皇位最终却面临无人继承的尴尬。
独子夭折,他亦因惊吓彻底失去生育能力。
文武百官多次请求尽快选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他都置之不理,对他来说,帝位凌驾一切之上,在他康健之年,任何人都别想染指。
但是,总得给群臣一个交待,他遂从养子中选立赵伯琮为皇子,封为建王。
群臣立储目的虽未达到,但皇帝毕竟有了态度,不能逼之太紧,谁不了解皇帝的秉性?
别看在金人面前唯唯诺诺,软弱可欺,但对臣下,却是杀伐果决,毫不念情。
宫灯明灭,清风拂柳,御苑风景依稀昨日…
母妃韦氏,虽不是父皇最宠爱的那一个,但父皇亦对她极好,时不时有些赏赐。
他小时虽然顽皮,但书却读的极好,父皇召见母妃时,也会考他一些四书五经、诗词古赋,而他亦对答如流。
那时,父皇、母妃均都很年轻,父皇有一笔好书法,常被朝野竞相模仿,曰“瘦金体”。
他想起七岁时的那个初夏午后,太阳暖暖地照着,汴京御园里已有早蝉的鸣叫,天鹅在御池的花石纲间追逐嬉戏,父皇和母妃在讨论丹青用墨…
梦里故国三千里,依稀蝉鸣三两声…
高宗忍不住吟道。
他从母妃膝上爬到父皇背上,父皇也不生气,反将他抱入怀里,用硬硬的胡髭扎他的脸…
他痒痒的直笑,便用细嫩的小手去堵,小手又痒痒的…
高宗禁不住笑出声来,笑得流出了眼泪。
他的心霎时一痛:父皇,非是儿臣不孝,实是儿臣无能,莫怪儿臣…
突然,徽宗皇帝身着囚衣,自冰天雪地里缓缓走来,还是当年的轮廓,却满头白发、面容憔悴,形同枯槁,似已时日无多…
他沉痛泣诉: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高宗皇帝突然放声大叫:父皇!竟晕厥过去。
当值太监急忙去叫太医。
推拿一阵,高宗方幽幽醒来。
太医道:皇上病情并无大碍,是忧劳所至,应多休息…
太监伺候高宗皇帝昏沉睡去,后半夜,朦胧中,满城犬吠,此起彼伏…
三更天,夜色沉沉,阴云低垂,满城阒寂。
夜巡的士兵走远…
突然,某官宦人家高墙边出现两名灰衣蒙面人,轻轻跃上院内伸出墙外的侧枝,微一停顿,直向后院而去…
户部衙门亦现神秘蒙面人,越过府墙,不时隐藏行迹,向署内欺近…
于此同时,一大户镇门狮子后转出一瘦小身影,左右张望后,纵身檐面,沿墙角花丛,向内宅掩去…
城西平民居住区,突然多处走水,人火光冲天,们从睡梦中惊醒,奔走呼号…
几声惨叫划破深夜,府院中的看家犬亦察觉出异样,狂吠不止,更多的人被惊醒。
街面上嘈杂起来,官府出动了,结队的士兵高举火把,挨户搜查,全城笼在恐慌之中。
高宗皇帝服药后,沉沉睡去。梦里回到少时,尚为太子的钦宗正对他大声呵斥,说他办砸了父皇交待的征集纲石之事,要罢黜他的亲王之衔,他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忽而,徽宗皇帝道:着九皇子康王代朕北至金营抚军…太子则在一旁阴恻恻冷笑…
他如雷击顶,大叫一声:不要啊!父皇…
从龙床上坐起,已汗透衣衫。
蓦然望见门口一个缥缈身影,轻声喝道:何人?便欲拔床头之剑…
那人如一缕青烟,立在高宗面前:陛下勿慌,是贫道…
道人身材颀长,面容清俊,只是眼神中透着一丝疲倦。
哦…是青阳道长!
高宗回身坐于床边,神思恍惚。
陛下又做噩梦了?
高宗点点头。
陛下精力不济,乃忧思所至,贫道少时学过推拿之术,陛下可愿一试?
高宗迟疑片刻,点点头:如此有劳爱卿了…
高宗面里坐在床边,青阳道长坐在绣墩上,从高宗后背缓缓渡过一丝真元。
青阳本是道家正宗,内力精纯,但他不敢过于用功,怕伤着高宗…
高宗放松身体,任由青阳拿捏,盏茶功夫,高宗已觉通体舒服,精神大振…
青阳道长收回双掌。
此时,宫外传来呼喝之声,高宗皇帝皱眉道:外面为何如此嘈杂?
青阳道长道:城中混进奸细,禁军正在搜捕。
高宗喃喃道:又是金贼作怪…
陛下勿忧,南宫将军已亲自出马,必有所获!
高宗皇帝点点头:但能如愿。
早晨的京城,天色阴霾,雷声隐隐,似乎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雨。
街面行人稀廖,和往日截然不同,城中巡值的兵士比往日增加一倍,背街巷道亦增添了不少巡城士兵,空气中增添了一份紧张的气氛。
卯时已过,以往这个时候,大多数商铺已开门营业,但今日,却只有寥寥几家,“九里香”便是其中的一家。
“九里香”专卖各种油茶早点,尤其是小笼蟹黄汤包,在京城可谓一绝。
家境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可以进得店里,叫一笼包子,弄一盘免费的腌黄瓜或醋海带,喝一小壶自家酿制的黄酒,生活舒适惬意。
可是,今晨,黄大户没有来,以后他也不会来了,因为,他已经停在临安府衙的停尸间…
排队来买早点的市井百姓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昨夜今晨发生的凶杀案,边议论边四顾张望,似乎凶手随时随地可能出现…
据说全城有数十家遭到洗劫,有官府中人,有士绅富商,也有平头百姓。
买完早点,他们便匆匆离去,片刻也不愿在外面多待。
时不时有骑兵打马而过,踏过青石板的宽阔大街,溅起层层水雾…
高宗皇帝坐朝大庆殿,陈康伯、汤思退二相各领一班,文武大臣已乱成一锅粥。
众人山呼万岁已毕。
陈相轻咳一身,出列奏言:启奏陛下,昨夜,京城多处遭歹人袭击,百姓一夜数惊…
可恨的是,歹人胆大包天,居然袭扰了户部、礼部衙门,守卫拼死抵抗,文书档籍才得以幸免…
恳请陛下详勘彻查…
高宗皇帝道:朕亦有耳闻,贼人着实可恨…
汤相沉默不语,冷眼相观。
高宗皇帝道:南宫将军何在?
一轩昂将军出列,拱手道:臣在…
见他身材中上,四十左右,前庭饱满,方面重眉,目光炯炯,正是禁军第一高手,大统领南宫霖,其武功博杂,门派不详。
情形如何?高宗皇帝高声问道。
禀皇上,共发现敌情一十二处,歹徒现踪二十七人,依臣推估,歹人远不止此数…
贼人俱都武功高强,被我等格杀六人,俘获两人,牙根藏毒,亦已自尽…
我禁军将士伤亡三十五人…
南宫霖跪倒:未能尽京城护卫之责,惊动圣安,微臣有罪!
高宗皇帝和颜道:欸!南宫将军不必过于自责,实因歹人过于奸滑,非卿一己之过…
南宫霖汗颜道:皇上如此训谕,臣无地自容…具体细末,臣已与临安府尹会同南北左右四厢司详细记录…
嗯!高宗皇帝点点头:端礼何在?
文臣中闪出一半百老者,他身材微胖,目光精明,前进一步跪拜:臣临安知府钱端礼,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宗摆摆手:钱卿,捡紧要处说…
钱知府直身:禀皇上,昨夜今晨,京中多地遭劫,贼人袭扰户部、礼部、官绅、富户等计一十二处…
除禁军外,官眷、百姓共伤亡五十七人,失窃金银五百余两、珠宝两斛…
从作案手法看,贼人翻墙越脊,少被发现,定是武功高强之人,其出手阴狠,不分老幼,却又非贪图钱财,绝非一般盗贼所为…
依臣判断…钱知府停顿一下,左右望望,欲言又止。
高宗皇帝皱皱眉头:钱卿勿要吞吞吐吐,但说无妨!
定是城中混进了金国奸细,以此警告朝廷…钱端礼大声道。
金国…!群臣倒吸口冷气,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高宗皇帝虽早料到,心中仍不禁一颤,双手按着龙案,低声道:金贼着实可恶!可恨!
钱知府退下。
各位爱卿,如何计较?
陈康伯昂首道:皇上,我朝谨守和议之约,岁贡不爽,金贼却屡次藐视朝廷,无事生非…
今又做出此滥杀无辜之事,朝廷颜面何存?如何面对死难官眷和市井百姓?
今即已探知敌情,宜全城搜捕,将漏网之贼悉数捕获枭首,既可树朝廷之威,又能对罹难者一个交待…
皇上!不可!汤思退闪出。
汤相有何见解?高宗身子往后一仰。
皇上,自绍兴和议后,二十年来,宋金边境尚算安宁,虽有小的摩擦间隙,均能及时化解。
两国互布间谍,自古有之,不足为奇,金人探我,我亦探他,几年来,“皇城司”去北国刺探军情者亦有多批…
高宗点点头。
汤思退接着道:若盗匪果为金国奸细,我朝将其一举捕杀,势必激怒金人…
而今,流言飞天,皆道金国不日南侵,此刻,切不可给金人犯兵之口实…
陈康伯讥讽道:戗杀我子民百姓,吾等却要笑脸相送不成?
汤思退正色道:笑脸相送倒不必,朝廷可张贴悬赏告示,将其吓退即可…
对金国,朝廷未赶尽杀绝,对百姓,朝廷已表明态度,亦能说的过去…
陈康伯厉声道:难不成我死难之人,就此作罢?
汤思退,你究竟是大宋的宰相?还是金国的相国?
捋起双臂,便欲拽汤思退的袖口。
汤思退甩开,指着陈康伯,疾言厉色道:陈康伯,你…你血口喷人,尚欲在圣上之前殴打本相,你好生无礼!
汤思退惑乱军心,论律当斩…陈康伯高声道:请皇上治汤相秽言之罪!
高宗皇帝摆手:军臣议事,畅所欲言,无须上纲上线…
吾可是全为大宋社稷着想,金人乃马背之国,来去如风,战事若起,如何退敌?汤思退分辨着。
陈康伯唇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会退敌,自有可退敌之人…
陈康伯,你说的好听,你能退敌?汤思退戟指着他。
陈相慨然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皇上不嫌弃臣愚钝,臣愿顶项上苍首,阵前御敌…
陈康伯,你强词狡辩…
汤思退,你愿上阵杀敌么?
上策伐谋,本相才不愿逞此匹夫之勇…
双方争论不下,各执一词。
高宗皇帝龙首发晕,龙案连拍:好了…
指着二人骂道:均非省事之主,只会添乱…
二人赶忙匍匐于地,齐声道:皇上息怒,请圣上为微臣做主…
高宗皇帝不耐烦,斥道:都退下…
高宗沉思片刻:彬甫何在?
文官中闪出一人,五十左右,美髯长须,姿貌雄奇,正是新提拔的中书舍人虞允文。
虞允文高声道:微臣在…
虞卿前岁曾随叶同知北上,对金颇多见闻…依卿之见,金人此举何为?
虞允文道:从金贼此次行动来看,并无明确目标,只为制造惶恐气氛而已…
攻击官署衙门,这目标难道还不明确?高宗疑惑道。
攻击户部、礼部之金贼,并非其中武功最高强者,而且,他们一遇抵抗即退,可见,二部亦不是他们之目标…
若他们意在六部,何不集中全部力量,专攻一处?以今夜六部之值防,断难抵挡其全力一击…
虞允文分析精辟,一语中的,高宗皇帝亦不断点头,表示赞同。
臣去岁入金,但见金人沿途兵马粮草调度,从不间断,沿海船坞、战船打造夜以继日,臣亦闻完颜亮有“看花洛阳”之语。
坊间流传,金国欲再次迁都汴京,臣斗胆推断,此举意在指挥前移,便宜调度军队,金贼兴兵之日不远矣…
臣请求增兵,加强淮水、沿海边备…
高宗皇帝闻言一震,顿时间六神无主。
南宫霖洪声道:彬甫大人出行北国方归,对金国大有了解,此言不虚!
去岁“皇城司”温奇峰大人临难托言,完颜亮兴兵亦为今秋…
皇上确宜尽快暗中调配各路兵马,部分拱卫京师,部分沿江、淮、沿海一带增防…
高宗皇帝心神大乱:朝会本是议论捕拿刺客之事,怎又转到了战与和的问题上?
高宗狐疑不定,难以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