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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智 服 星 君(1 / 1)


黄河北岸,东阿古镇,谷城山下,黄公祠前。

数十辆骡车、马车依次停放,押车的数十名精壮青衣汉子却已倒伏过半,呻吟不止。

不远处,是棵高大的柏树,虬枝侧伸,郁郁葱葱,树下卧一硕大青牛,不时发出一声长哞。

烛火昏暗,庙门半开。

殿堂肃穆,依稀中,张良双手举履过顶,黄石公则气宇轩昂,扶膝危坐,目视祠前。

乌云低沉,砂石飞溅,旋风四起,一老一少,两条身影,兔起鹘落,正在拼命厮杀…

老者面色红润,白衣、白发、白眉长垂,貌似太上老君转世,却双目寒酷,平生做事但凭喜好,正是“青牛星君”方七佛…

少年却是沈月白。

数日前,侥幸被杨展帜和薛万春逃脱,“青牛星君”追上好一阵,均被杨展帜机警躲过。

直追至宋夏边境,亦无二人踪迹,又折了坐骑大青牛,“青牛星君”好不窝火,只好原路返回。

想想多日未回泰山总部,便思返回。

某日,在山脚看一青牛正在溪谷饮水,形体和原先大青牛非常类似,“青牛星君”大喜。

放牛老汉却死活不依,“青牛星君”邪性大发,抓住老汉腰襟,远远掷于十数丈外树杈上,瑟瑟不敢言语。

青牛思故,不肯随他前行,方七佛大怒,对牛首连拍几掌,牛儿吃痛,“哞哞”直叫,看方七佛如此厉害,方不甘情愿让其跨上,随他而去。

昨晚歇脚黄公祠,入夜后,远远有骡马车声,粼粼而来,方七佛出身军旅,从车轮声听出是黄白之物,心下大喜,遂纵身高树,敛住气息。

放眼观去,押解人员约六、七十名,俱为普通武师,唯车队中间马上随行少年,昂藏不凡,武功深不可测。

忽然,少年大喝一声:树上何人?鬼鬼祟祟,给小爷滚出来!

方七佛不语,捏碎几枚松子,抖手而出…

少年轻巧躲过。

武师们却应声倒地大半,其余人等赶忙寻地藏匿。

沈月白大怒,身笛合一,“倦鸟投林”,身法之快,出乎意料。

小娃儿功力不弱…方七佛“呵呵”一笑,左掌随手劈出,使出六成真力。

沈月白身形一滞,陡然上窜数尺,笛尖已深入树丛之中…

方七佛喝道:下去!掌力又增加二分。

沈月白呼吸顿觉不畅,实以前所未见,心下大凛。

笛尖微转,点于枝杈之上,一个倒翻,落于马上…

好身手!好身法…方七佛心中暗赞,心念一动:难道是铁宗南?

方七佛曾与薛万春、杨展帜交手,已看出眼前少年的轻功身法与他们同出一门,却似稍胜一筹,故猜其为铁宗南。

沈月白笛尖遥指:藏头藏尾,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下来!难道还要小爷再去树巢里请你不成?

方七佛焉能听不出骂人之意,仰首长笑,枝叶“簌簌”而落,众武师纷纷掩耳,仍有数名昏死过去。

沈月白笛凑唇角,笛音柔和婉转,如春风拂面,抵消了方七佛的杀戮之声。

哦!原来是魔笛传人…方七佛兴趣大增:如此良夜,能一会魔笛,岂非人生一大快事?纵身而下…

沈月白长啸一声,迎上前去…

暗夜里,双方已不觉激战数百余合。

“魔笛老人”号称当世神仙,“烈阳神功”亦为当世奇功,沈月白少年英雄,历经磨练,武功自不同凡响。

“混元诀”为前朝武林绝学,罕存至今,方七佛得之前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后又浸淫其中数十年,如虎添翼,当世已罕逢敌手。

沈月白虽无内功衰减之象,然总体仍不及方七佛修为深厚,渐渐被“混元掌”影所压制,许多精妙招式难以施展…

六百余合后…

沈月白只能凭借奇妙身法与之周旋,却是守多攻少。

“混元诀”所载“日影身法”亦是上上轻功,“混元掌”经方七佛以深厚内功使出,愈显玄妙霸道,沈月白已是险象环生。

沈月白心下暗急,自身安危倒是其次,若数百万银两丢失,如何向大掌柜、“明月楼”和数万长白军民交待?

拼着一死,也决不让银两轻松易手。

念及此处,招式突变,已是大开大合,配合缥缈身法,俱是同归于尽招式…

方七佛自不会和他拼命,他在慢慢等待,等沈月白功力耗尽的一刻。

若无银两牵绊,天下任由他来去,谁能奈他何?如今,沈月白却只能死战!

突然,福至心灵,他不再拼命,尽量保存功力和体力--也许,拖至天明,或许能有奇迹出现,以铁宗南之缜密心思及“天听”之能,定能有所察觉。

沈月白拼命的招式极耗内力,方七佛正待再过数十招痛下杀手,沈月白却突然停止进攻,一味游斗。

他随即醒悟,沈月白在拖延时间,等待援救。

遂阴恻恻地道:小娃儿尚心存幻想,让佛爷送你归西…口中说着,下手再不留情。

掌影骤密,层层叠叠,四面如山岳挤压,气体回旋,发出轰隆之声。

百年修为经方七佛全力使出,的确惊世骇俗。

沈月白顿感胸闷,在掌风压迫下,连纵跃亦感到困难,不小心被掌风拂中脚面,身形一滞…

又被掌缘划过前胸,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方七佛鬼魅一般,猱身而上,正待补上一掌,却听耳畔炸雷一声:鼠辈敢尔?

百步外,一条身影淡如青烟,疾如闪电,一个起落,已近至眼前,恐怖的杀气迎面袭来,方圆十数丈如坠寒冬,俱在其气机牵引之下…

慢慢收回举起的右掌,方七佛在身前一划,一股罡气应念而生,周围涌起雾状物体,将其紧紧围裹。

来人在他身前三丈外突然凌空止住,瞬间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他左手微探,右手按在腰间,姿势奇特。

方七佛亦不动,他不能动,除却五尺内护身罡气,身外已皆在来人控制之中。

来人是个翩翩公子,浓重夜幕亦难掩他的绝世风姿…

他似悬浮着,悬浮在无边的黑暗里,姿势亘古不变,身形却随风而动,起伏无定。

方七佛感到四面挤压而来的万钧之势,让他心跳加速,也隐约想到来人是谁。

天箫传人、“无影公子”铁宗南!

除了传说中的铁宗南,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这般超越凡世的轻功,又能给他这么大的压力

黑暗里,铁宗南动了一下,一股凌厉之气破空而出,“天箫问世” !问天下谁堪敌手?

箫尖点在护身罡气上,发出刺耳的铮鸣,震天动地,一触即回…

铁宗南顺手弹出一枚秘制“强心丹”,启开沈月白舌尖。

三丈外,铁宗南依旧是亘古的奇特姿势,天箫也依旧在腰间。

本是佛家子,何幸入道门?

既在三界外,奈何恋红尘?

暗夜里,铁宗南叹息一声:南朝第一猛将,果然名不虚传!

好一个“补天将军”,好一个八大王,好一个“混元一气功”!

铁宗南不愧是铁宗南,连老夫从军时的绰号都记得!方七佛亦感叹一声,目光穿过黑夜,穿过四十年的沧桑岁月。

方将军天赋异禀,文武全才,乃当年“圣公”手下头员猛将,战场难有十合之敌。

昔年,朝廷派十五万大军围剿,唯将军率千余部众突出,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今日追思之,宗南亦非常佩服!

文武全才!补天将军!方七佛喃喃自语。

已有多年未有人如此称呼他,他都已经忘记。今日听来,特别亲切!

他目光熠熠,面现光辉,神思久远,似亦在追忆那段峥嵘岁月。

“圣公”兵败,方将军复起未果,偶有奇遇,成一代高手,放眼彼时武林,能与将军齐肩者,不过三、五人而已…

铁宗南尽散功力,融进无边黑夜里。

确是如此,那时,燕无敌尚未出名哩!方七佛道。

昔日的辉煌从他眼底涌起,映亮了过往。

身前已无杀气,方七佛亦散尽功力。

暗夜里,两人盘腿而坐,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倾心交谈。

“混元诀”乃前唐武林圣经,古语云: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将军何其有幸,三百年来独享其功?铁宗南叹道:宗南亦非常羡慕哩!

果真如此?铁公子竟会艳羡老夫?方七佛面现得意之色。

当然!武林至宝,任谁都稀罕,不过,得之亦靠缘分,强求不得…铁宗南道。

方七佛亦深以为然。

顿了顿,铁宗南又道:五陵豪杰随风散,独留青冢向黄昏…

将军已届天寿之年,位禄名利,酸甜苦辣,皆已尝尽,竟还未能勘破红尘么?

方七佛似在倾听,亦似在思索。

老夫亦有苦衷…他轻声喟叹。

铁宗南诚然道:世间万福、天命之主,早有定数,多思无益,谁又能斗得过老天哩?

方七佛不语,良久,他又长叹一声,无限落寞。

一切烦恼皆因执念而生,人生如要逍遥自在,需去除杂念,遵天地自然之道!

铁宗南不给方七佛沉静的时间,接着道:以项羽“鬼神”百战之勇,诸葛孔明“通天彻地”之智,尚不能久寿,因其人生负重过多…

今将军“混元诀”既已大成,何不更近一步,像“四老神尼”那般,修成“陆地神仙”?

又何苦辗转红尘,作茧自缚?

方七佛似有心动,沉吟不语,似在权衡着决定。

黑暗里,沈月白已经醒来,内伤亦已好上大半,选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庙门,聆听二人对话。

将军创立“天顺教”并想籍此复国,各人之志,无可厚非,但将军可否想过:金人为何允许“天顺教”存在?

将军复国对金人又有何益处?

完颜亮志在一统,吞并大宋后,他能允许将军再分裂出一个国中之国来?

方七佛沉默不语。

铁宗南淡淡笑道:完颜亮是在利用“天顺教”,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或许,事成之后,“天顺教”会被敕封为“国教”,将军能永享荣华;

亦或许,“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方七佛双瞳紧缩,目露萧杀之气。

但无论何种结果,将军却会因此成为刀笔吏青史中的罪人,留下千古骂名!铁宗南继续道。

方七佛汗透衣衫,遽然而起:不战而屈人之兵…铁宗南果然厉害,老夫佩服…

继而道:铁公子聪慧绝伦、智勇无双,老夫今日信矣!

铁宗南笑道:方将军过誉!还是将军心存大善,心系中原和江南百姓…将军此去,必能修成正果!

想打发老夫走?可不是这般容易!方七佛爽声而笑,复寂寥道:世无知音,此心孤苦,情何以寄?

沈月白发现,他与方才已是判若两人。

方七佛重又坐下,只是离铁宗南更近些,低声道:击败“天狼院主”萧东望,公子用了多少招?

大概七、八百回合吧!铁宗南思索片刻道。

轩辕离亭呢?

三百余合…

看样子杀人要比渡人容易的多!方七佛身子前探,几乎碰到铁宗南鼻尖:公子方才是何招式?竟毫无破绽…

方七佛模仿起那个奇特的姿势,惟妙惟肖。

铁宗南道:此式名“天道永恒”,为“天箫九式”的最后一式,其余八式俱是杀招,独此式无招…

方七佛喃喃道:天道永恒…有式无招…此是为何?

铁宗南面现眷往之色,双目在黑暗里异常明亮:师父他老人家曾说,这世上的杀招已经太多,总要有休止之时,那就从“天箫”开始吧…

方七佛亦现神往之色:“天箫老人”功参造化,我等世俗之人实难望其项背…

方七佛又道:依公子看,若老夫拼命,能在公子手底走多少招?

铁宗南不答,笑道:将军与宗南一见如故,何来拼命一说?

方七佛慨然道:武林不识铁宗南,纵是无敌亦枉然!

老夫平生自负,比起铁公子,实乃萤虫之于辉光!

神色严肃,方七佛道:千合内,老夫或能与公子平分秋色;千二百合,老夫将露败相;但欲取老夫性命,非千五百合以上不可…

铁宗南笑道:反之亦然!

方七佛放声长笑:铁公子谐趣,老夫还是有自知之明…

复长叹一声:老夫风烛残矣,公子盛日正隆,必能继往开来,成就一番旷古烁今的大事业!说罢不胜唏嘘。

指放唇角,打个唿哨,一声长“哞…”,大青牛一路奔跑而来。

方七佛起身,面后坐上牛背:地上之人只是制住穴道,解开即可…

铁公子保重,老夫去也!

原先部众,老夫会全部带走…

故人如落叶,风里渐凋零!唉…

叹息声尽,另一曲苍凉的古韵在黑夜里氤氲开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落寞而悲伤。

铁宗南站起来,融在黑夜里,目送他远去。

沈月白此时已功行圆满,只是前胸仍隐隐作痛。

装作未有全愈,蹒跚着走近铁宗南:他走啦?

你没长眼睛么?铁宗南感到好笑。

怎么不留下他?

留下他?“混元掌”还没吃够么?

我是说,怎么不杀了他?

杀他做什么?铁宗南淡淡道。

为我报仇呀!

报仇?等你挂了再说吧!

铁宗南目光熠熠: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至少…

铁宗南含笑长望他一眼:幺弟能时时记起,第一次战败你的人,依旧活着,你才有潜修前进的动力…

沈月白面色一红,好在暗夜里不甚清晰,他嗫嚅着:古籍里记载的几种稀世珍丹,都让你一个人吞服了,也不给我留一个!

还说?只怕那三只“通天宝宝”还在你肚子里趴着吧?

要不是师父及时制止,那一对“通天蚕”老夫妻也难逃厄运…简直是暴殄天物!

铁宗南作势欲打:还不快将他们穴道解开?

沈月白伸伸舌头:等宝宝们彻地消化,就再也不怕那个骑牛的老苍头了…

五更生火,骡马添料。

篝火熊熊,叉烧上的羊肉已经泛黄,火苗偶尔窜上去,发出“滋滋”的声音。

马夫添完饲料回来,忍不住舔舔舌头…

将铁宗南、沈月白围在中间,众人全无倦意。

一夜之间得见楼内江湖中最神秘、风头最盛的两位首领,大伙都兴奋不已。

吃着大掌柜亲手烧烤和割下的羊肉串串,听沈月白讲起护送张子公大使的北国之行和其他种种经历,众人身临其境,心潮澎湃,到精彩处,忍不住高声叫好。

铁宗南双手抱膝,始终面带微笑。

众人为身为“明月楼”的一员而自豪,这是一个值得永远记挂的日子。

若干年后的某个夜晚,他们会对绕膝的儿孙们讲起,他们也曾为这个纷乱的江湖,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做出过一番努力,贡献过自己的青春,这的确是一生中值得回忆的往事…

次第鸡鸣,篝火渐凉,不觉东方大白,充满希望的一天又开始了,而他们,尚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等待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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