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皇城、高大的城垣、热闹的街道,渐行渐远…官道绵延,道阻且长。
宋朝一行踏上南归之路。
走了约三、五十里,薛万春和杨展帜向众人张子公、“双奇”、铁宗南等人告别,按计划远蹑西夏楚王。
将秦霜绣好的罗帕托付杨展帜转交拓跋寒锋,红袖一收顽劣之态,一再嘱咐他多在寒锋面前夸夸霜姊姊,最后道:若完不成任务,你的雪妹妹从今以后就别再见了…
楚雪飞了红霞:怎么会扯上我?
杨展帜苦笑道:敢不全力而为?
楚雪盈盈欲哭,将腰间玉玦解下,系在杨展帜腰上:西夏政局一朝稳定,即刻归来,我在临安等着你…
因“乌云盖雪”过于显眼,杨展帜换上普通健马,将“墨龙”托付给沈月白照料,“墨龙”依依不舍,沈月白轻轻梳理它的鬃毛:乖,哥哥会照顾好你,绝不让你掉膘…
红袖感慨道:红粉佳人怀中抱,墨龙腾雾载酒行…十一哥可真幸福!
楚雪收敛戚容,娇嗔一声,扬掌轻轻向红袖肩上劈去,红袖痛的一咧嘴:还来真的呀?等有空再收拾你,十一哥不在,看谁有本事护着你?
旌旗高展,车马辚辚。
此行尚算圆满,没有来时的沉重,行程变得轻松很多,张子公撇开临时寻来的藤木拐杖,和铁宗南他们有说有笑,时不时浅吟几句。
铁宗南留心沿途山川城池,风土人情。
晓行夜宿,风餐露宿。众人归心似箭,回程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行了二十余日,已到正月末,前面即是金宋分界--淮河。
秦岭--淮河,中国南北的天然分界线,淮河,又称淮水,与黄河、长江、济水并称古中国“四渎”,发源于河南桐柏山,东流千余公里入海,四季通航。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
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钟嘴嘴,淮水湝谐,忧心且悲。
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这是诗经关于淮水的记载…
傍晚,北林渡,已是楚州地界。
队伍浩浩荡荡,车轮粼粼,骏马长嘶,惊起高树昏鸦。
早有两艘官船停靠码头,吴城官员正翘首以待,钦差南归,对他们来说,可是大事。
张子公、杨新勇等人下了车马,和县令、县丞、县尉及捕快们寒暄着,说些勉慰的话,一同登船,走水路直下驿站…
张大人兴致勃勃,不顾车马劳顿,详细询问五个月来朝廷的施政情况、发生了哪些大的事件、地方的民政、仓狱、百姓生产、生活、收成如何?
县令逐一熟练作答,还不时有自己的见解,张子公很满意,留意起这个叫陆凯的县令来。
陆凯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去岁的新科进士。
陆凯兴奋地道:还有件事,报大人得知。去岁,杭州知府钱端礼大人,沿用以前四川“交子”的经验,设立了“会子库”,会子正式作为官府纸币发行哩…
张子公一震:这的确是财库方面的大事,百姓再不用背着成口袋的铁钱、铜钱买卖交易了…船舱里讨论热烈。
铁宗南踱出舱外,众人亦随他站在甲板上,望着东来西去的舟楫点点…
夕阳正从水天相接处缓缓落下,天边一片通红,两岸垂柳似列队相送,微风吹动,河面粼粼,波光荡漾。
河水清澈明净、一尘不染,绿油油的水草随着水流浮动,长条的白鱼穿梭其中,清晰可见,间或有一两条跃出水面,身形一挺,又消失在水深处,真的是“水阔凭鱼跃”。
前方是一处凸起的沙洲,茅舍三两间,若隐若现,几个渔夫正在整弄着渔网,身上披着霞光…
过了沙洲,河面突然开阔,更多帆船、渔船在前方骤然出现,帆影交错,渔舟唱晚,河面一片繁忙之象,水鸟羽带金光,上下飞翔,尽情嬉戏。
前面叉出一个河湾,几叶渔舟驶入芦苇深处,数只野鸭从芦苇中“扑腾”而出,又消失在芦荡中…
北岸,是一帮长长的船队,正拖拉着沉重的货物逆流而上,百十个船工齐声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负重前行…
铁宗南心中一酸: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正是他此时的心境。
内心忽有所悟,似乎武功又突破至另一境界…
一叶渔舟已和官船并行多时,船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粗布花格棉衣女孩,她甩开嘹亮的喉咙向着铁宗南众人的甲板用江淮官话高声歌唱:
九曲淮河十八道道弯,弯弯的河水流过多少年?淮河儿女风里生来浪里长,水上的渔歌代代传。
一篷斗笠那个头上戴,歌曲绕过金沙滩。两岸青山望不尽,淮河歌谣声连天...
九曲淮河十八道道坎,坎坎的河水荡漾多少年?淮河儿女风里生来雨里长,船上的渔歌唱千年。
一竿青竹那个浪里摆,歌声此岸传彼岸。两岸稻浪望不尽,淮河谣曲响连天...众人凝神倾听,大声鼓掌喝彩…
一曲唱毕,渔舟落于身后…
晚灯掌起,县衙驿站朴素干净,一丝蛛网都不见。
张子公随手翻阅狱讼文书,清晰简明,有条不紊,又让张子公对陆凯生出不少好感。
简餐便饭,让人宾至如归,又问些关于民生的细琐之事,张子公方才放过陆凯,安然入睡,这是他几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众人亦早早入睡,明日将启程直奔楚州。
楚州,位于淮水下游,跨淮河两岸,金、南宋时期,已成为两国前沿阵地,城池朝秦暮楚,此时,楚州南部控制在宋朝手中。
次日,离开吴城,顺流而下,不半日,即至楚州码头。
下船登岸,早有知州蓝师稷率府衙官员在此迎迓,寒暄一番,张子公将一行简略介绍。
蓝师稷给人感觉精明,他文官装束,六十不到的年纪,中等身材,白面有须,颇有精神,眼神与铁宗南甫一对视即刻移开,颇有含意。铁宗南心中一紧。
蓝师稷随行的一员将军格外引人注目,他身轻体健,腰悬宽大战刀,四十左右年纪,紫堂面容棱角分明,浓眉下的眼神沉稳而坚定,正是游击将军、水军副都统郑彦祖,以骁勇善战闻名。
他对铁宗南轻轻颔首,铁宗南亦报以微笑点头。
众人随蓝知州返回城中。
楚州城池高大,道路宽广,沿街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不同口音的商旅牵骡赶马或出货、或采购、或问路,更多的是打尖住宿,次日起行,一副安居乐业的太平气象。
蓝知州将大堂主位留出让张大人上位就坐,张子公问些民政、讼狱之事,蓝师稷均对答如流,但张子公总感觉他说的过于表面,似是有备而来。
随后张大人又问了些籍贯出身的话,蓝知州趁机打个哈哈:有件事得让钦差大人得知,师稷近年身体渐衰,告老折子已于年前递上,不日吏部即将批复…说完,压了口茶,目光余角若有若无瞥了张大人一眼。
张子公心里一震,不动声色:蓝大人身体尚健,何故如此?老夫年已古稀,尚无退意,自认雄心不减壮年…
古人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唉…唉…唉,下官贱躯怎比得上钦差大人?有道:不谋其政,不在其位,纵然师稷有心,奈何身体不允许呀?
众人面露讥嘲之色。
蓝师稷脸一红:下官纵是退隐,亦会心系朝堂。
张子公笑笑,心道:这老狐狸,指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铁宗南道:听说楚州有一盛景,称第一山,离此不远,宗南和众人意欲一同前往领略…
蓝师稷来了精神:不错,第一山原名南山,又称都梁山,大书法家米芾从汴京南航,一路都是平原,入淮时初见南山,惊喜之下,即兴赋诗:
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
他手书“第一山”三个大字,勒之于石,南山渐成文人、学士寻胜荟萃之地…
铁宗南点点头,道:我朝新科进士郑汝谐,不知各位大人可曾听说?
张子公思索片刻:老夫听说过,此人为绍兴二十七年进士,颇有才名…
蓝知州摇头表示不知。
郑彦祖道:汝谐为彦祖族弟,少有才名,更有兼济天下之志…
唔…铁宗南微微点头,怪不得能写出:“忍耻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无人勒,却向都梁记姓名”的诗句,虽未得见,亦知此人日后必成我朝栋梁…
张大人暗将姓名牢记于心,有照拂提携之意。
既是如此,烦劳郑大人屈尊,为我等引路如何?铁宗南有心与他结交。
敢不从命?彦祖荣幸之至。
午膳用过,“双奇”、无尘道长、桂阳荣、四仆留下陪张大人说话,其余人等均随铁宗南而去。
沿着山路,郑彦祖和铁宗南并辔而行,郑彦祖道:二月前,魏胜兄弟来书,备言“明月楼”相救详情…
铁宗南淡淡一笑:此是吾辈武林应尽之责,何劳魏大龙头挂齿?
魏胜乃彦祖结义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
铁宗南眼神一亮,仔细聆听。
无“忠义军”,彦祖即死于金兵之手…郑彦祖尽述当日相救之状。
原来,南楚归宋,北楚涟水等地却控于金国之手,为早作筹谋,为北伐准备,郑彦祖亦经常化装,渡淮刺探消息,不想被金国悍将蒙恬镇国盯上,蒙魏胜誓死相救,方安全脱身,二人遂成生死之交。
郑大人,海州、涟水城防图可曾收到?沈月白营救魏胜一段已向铁宗南详细禀报。
郑彦祖叹口气:沾满鲜血的城防图交于蓝大人时,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杞人忧天…
在他那也没什么用,彦祖多次索要,他方交给下官,且一再嘱咐,万不可行破坏合议之事…
铁宗南不语,半晌,方说一句:书生误国!
拾级而上,终至峰顶天台山。
第一山左拥翠屏峰,右揽风坡岭,背依清风山,面临长淮河,风光独妙。
山上古木葱茏,风景秀丽,彼时有第一山怀古、玻璃亭浸月、杏花园春昼、会景阁陈迹、瑞岩观清晓、八仙台招隐等景观。
望远思古,顿觉心旷神怡…
感慨时下,铁宗南不禁胸怀激荡:大好河山,岂能拱手而送?但凡我大宋儿女,均应有操戈护卫之责!
临风亭坐下,众人将铁宗南和郑彦祖环成一周。
铁宗南沉重道:自古以来,淮河、长江即为南朝天然屏障,淮河比长江尤为重要,淮河失守,长江亦再不成天险,所以东晋倾巢而出,与符坚决战于淝水…
楚州位于淮水、运河相交之地,军事位置更显重要,若楚州有失,往南即是一马平川之地,国将危矣!
深望郑彦祖:蓝知州不堪用,郑将军,望以万民为念,担负起守城的重任,楚州危亡,系于大人!
郑彦祖热血沸腾:精忠报国,乃为将之本分,文人不贪财,武将不畏死,天下天平就有希望…
指天立誓道:铁大侠放心,彦祖七尺之躯,誓与楚州共存…
跪地北向,众人一同随铁宗南高声起誓:驱除金贼,护佑百姓,誓于大宋共存亡…
慷慨激昂、苍凉悲壮,林中惊鸟阵阵…
众人起身,铁宗南道:郑将军,自今日起,要多存粮草,整饬军队,加固城池,清除奸细,处于战备状态,但要秘密进行,内紧外松,不可让外人看出端倪。
郑彦祖拱手道:彦祖明白…
铁宗南道:粮草府库、甲械军饷如何?
郑彦祖道:近连年丰收,在吾等坚持下,丰年粮草储备甚多…
去岁虽有水患,然除去赈济灾民,仍够两年之用…
甲库亦甚充足,楚州交通发达,物资采购亦较为方便
只是…郑彦祖略显为难,看了一眼铁宗南,道:不知何故,朝廷已拖欠地方三月军饷,州府财库先行支度,已所剩无几…兵士偷窃粮食变卖之事常有发生…
铁宗南一震,问道:楚州尚有多少将兵?
郑彦祖道:朝廷直属盱眙军一万五千人,楚州地方官兵五千人,其中水师二千人…
铁宗南想了想:不错了,军队战力如何?
郑彦祖自豪道:官兵均是淮水两岸穷苦百姓组成,多由金占区迁转而来,对金国有刻骨的仇恨,平常训练刻苦,步战水战精通,皆是悍不畏死的年青健儿,战力自不必说…
铁宗南眼神透亮,喃喃道:大宋有望!
复道:郑将军回去后,着手再办件事…
郑彦祖认真聆听。
多联络地方豪强、乡绅,组建乡兵,勤加操练,作为后备军队,平时加强巡逻,维护地方治安,检查清除奸细,战时亦可开赴战场…
宗南欲调派两位兄弟协助将军,不知意下如何?
郑彦祖喜道:如此甚好,有“明月楼”兄弟相助,彦祖守城之心就更足了…
三哥、五哥…
唐怒、战鹰应声道:在…
你们留于此处,协助郑将军,待六哥回京拜见岳丈后,亦随芷溪姊姊返回楚州…
若有所思,补充一句:届时再补上喜酒…铁宗南道。
陆芷溪望了一眼裴浪,脸上红霞飞起,啐口道:大掌柜什么时候也没正经了…
铁宗南正言道:六哥此回,定备下厚礼,风风光光将六嫂娶回,这可是我们“明月楼”的大喜事…
裴浪正色道:那是,也给那江左王家看看,陆大小姊姊没有嫁错人…
陆芷溪对他手臂轻轻一扭,裴浪歪着嘴巴,显得很痛的样子。
红袖终于逮着机会,伙着沈月白帮陆芷溪一同修理裴浪,这次,裴浪是真的痛了…
铁宗南笑看着他们闹成一团…
等他们闹够,方道:三哥唐怒,少在江湖行走,五哥“矛戟双绝”战鹰,在江湖稍有薄名,“淮河帮”大龙头葛振雄,是他八拜兄弟,楚州武林亦多和他交好,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此言一出,郑彦祖禁不住轻声道:好…
“淮河帮”大龙头葛振雄,在地方和武林,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称“紫髯龙王”。
他早年出身行伍,看不惯官场污浊,辞官游历江湖,偶逢奇遇,练就失传数十年的“天外流星锤”,江湖上罕逢敌手。
后与“金戟温侯”吕布衣、“霹雳神弹”罗玉杰结拜,又联系一帮志同道合的武林豪杰,手创“淮河帮”。
淮河帮众多是江淮之地无业和失地的贫苦百姓及穷困渔民,起初他们做着正常的船运买卖,码头装卸,后来逐渐发展壮大,开始经营店铺酒楼和钱庄生意。
在宋金边界的夹缝,因做的正当营生,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宋、金两国也就睁眼闭眼,任由它发展壮大,目下,已有十万帮众。
五哥,你安排个时间,我去拜会拜会他…铁宗南淡淡道:这可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抗金力量!
战鹰道:好,我这就安排…
写下数语,怀中掏出一只信鸽,白鸽围绕众人绕了一圈,辨明方向,向西展翅飞去…
还有…铁宗南皱了一下眉头,转向秦观山:七哥,你和八姊姊盘点一下,自今日起,楚州的“望淮钱庄”和“望淮酒楼”的支出用度全归郑将军支配,用于备战之需…
秦观山、顾佳音齐声遵命。
郑彦祖大惊,想不到这江北最大的酒楼和钱庄是“明月楼”产业,更想不到,这“明月楼”的大掌柜竟如此大方,谈笑间,就将巨万产业拱手相送。
铁大侠,这使不得,军饷虽然拖欠,但朝廷自有朝廷的办法,岂能动用您的家私…郑彦祖岂肯轻易接受?
若金军挥师南下,国将不国,宗南空守它们又有何用?铁宗南淡淡道:“明月楼”苦心经营,就为今日…
钱庄和酒楼为同一老板黎一帆,是“明月楼”第十账房先生…
黎一帆?那个胖胖呼呼、一团和气的黎大老板?
郑彦祖没少和他打交道,光是为几个兄弟垫付酒菜钱,一个月也要去个三两次,他竟是“明月楼”隐藏的高手!?
铁宗南缓缓起身,临风而立,他轻吟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山风吹动他的黄衫和乌黑长发,状若飞仙…
天地间回荡着浩然正气。
回到府衙,已是日落时分,晚霞映满西天,倦鸟归巢,三三两两横过夕阳,栖息在高枝上。
时而有调皮的孩童,用弹弓把鸟巢作为目标,一通好射,虽然没有准头,却也让灰喜鹊一阵惊恐,“喳喳喳”地抗议着,无一处不是祥和的画面。
张大人传令:明日辰时出发…
天刚蒙蒙亮,战鹰即被“咕咕”的信鸽唤起,他匆匆洗漱,来见铁宗南。
铁宗南正准备外出,察看城防。
战鹰道:九弟,葛龙头得知“大掌柜”亲临,非常高兴,特在家恭候三日,何时启程,请九弟定夺…
铁宗南抬头望天,默默计算着,道:张大人、“南海派”、“明月楼”其他兄弟可先动身南行,我和五哥火速赶往洪泽湖老子山,面见葛大龙头…
那…红袖妹妹…战鹰欲言又止。
铁宗南面带苦相:唉!带着吧…没人管得的了她…
战鹰心笑:你也管不了…面上不禁带着一丝笑意。
唐怒留在楚州,黎一帆为他和战鹰安排一处僻静的院落,方便郑彦祖来往。
其他人等随张大人出发,州府官员出城相送,张大人虽有无奈,却仍紧握蓝知州的双手:圣意未知,蓝大人仍要负起守城之责,抚民之职,切勿懈怠!
蓝知州恭声道:不烦钦差大人提醒,那是自然!
张大人深望他一眼,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