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祭灶神,鞭炮声彻夜不眠,北方正式入年。
天刚蒙蒙亮,“弈英馆”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自昨日午后,官员杂役便开始布置赛事,桌椅茶柜等一律新置,门檐挂上火红的灯笼,处处洋溢节日的喜庆气氛。
各国棋手在使团主要首脑陪同下,陆续前来,一时,馆内馆外人影绰绰,如逢早集,熟悉的招呼寒暄、相互问安,不熟悉的亦点头示意、互祝新年。
门里门外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清冷的寒风吹过,树上和屋面残留的雪花随风而起,一丝料峭的寒意坠入怀中。
各国棋手、使节陆续进入客厅静候听宣。
龙少山在张子公、“南海双奇”、铁宗南的陪同下,悠闲地喝着早茶,吃着甜点,一副气定神闲,仿佛早市逛累了,随意在某个小茶馆临时歇脚一般,与往常无异,那份镇静功夫令铁宗南也自愧不如…
在红袖的不断督促下,他们终于起身。铁宗南青衫长袍, 扮成相貌普通的中年随从,陪在张大人身后。
各国棋手相继前往“弈英馆”的燕京厅,在金国礼部官员的主持下进行猜筹。前面进入二十余人后,轮到张子公、龙少山等人。
此时,任丘山在楚王及常氏兄弟的陪同下迎面走来,双方在厅前相遇。
楚王身着锦红蟒袍,一路当先,春风满面,身后之人与他面貌极似,正是其胞兄,人称“西夏棋圣”的任丘山。
楚王目视常氏兄弟,常氏会意,抢上前来,拦住大宋一行,道:让我等先进。
铁宗南从张子公后面走出,看慢实快,拱手道:两位兄弟请了,先来后到,这个道理贵使总应该懂吧!
常氏兄弟见他一介随从,心中有气,懒得与他言语,转首对楚王微一躬身:王爷,请…
楚王微笑着迈步向前,忽面容一僵,似撞上无形的一堵墙,抬起的右脚悬在空中,仿如提线木偶一般。
有门道…常氏兄弟心念一转:吾等兄弟前面带路…闪电般抢向楚王身前。
气墙突然消失。楚王失去重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常氏兄弟忙伸手相扶…惹得各国人等哄堂大笑,楚王面红耳赤,心道:真他妈的邪门!
铁宗南微笑道:王爷千金之躯,颐养天年不好么?何苦风餐露宿、不远万里前来受这遭罪?
楚王怒目而视,常氏兄弟刚欲说话,蓦然见到张子公身后一双白发老人,手持龙头拐杖,眼神有如利剑,心中一惊:莫非传说中的两个老怪物?
口中却不能认输:王爷,请移步…抬腿欲迈上台阶,目光却细细留意“南海双奇”举动。
“双奇”面带不屑,无任何异常之处,身前依旧横亘一堵气墙,将常氏兄弟身形阻在外面,任他们如何动作,始终无法前进一步,常氏窘迫的满脸通红。
“南海双奇”相视一眼,心下叹服:谈笑间先天真气收发于心,不动声色,真是前所未见。
楚王既然如此礼让,恕我等先行了…铁宗南微一施礼,躬身对张子公及身后之人作出请的姿势,张大人微一昂首,鼻中轻哼一声:多谢!
宋使一行鱼贯而入,铁宗南对西夏众人启齿笑道:楚王千岁,猜筹马上开始,快进去吧!气墙亦随之消失。
望着铁宗南的背影,常氏兄弟心中大惑。
猜筹已毕。礼部派出棋侍,到参赛各厅执笔记录。
卯时,比赛开始…酉时末,比赛全部结束。
经过激烈鏖战,龙少山、任丘山、张大节三人以平局结束,同积十分,以不败战绩进入次日的争霸赛,大理、高丽、日本、吐蕃选手被淘汰。
日本使馆,江都厅,灯火通明。
一便装东瀛老者高居上位,他身材中等,花白的胡须半尺有余,顾盼之间,不怒自威,正是日本的此行大使坂田纯一郎,他轻轻以指叩案,似在等待什么人。
左上首端坐一布衣老者,神态超然,面容清矍,目光沉静,正是纵横日本棋坛数十年,被称为“国宝”的田由信。
右上首青年武士,三十余岁,浓眉斜飞,目光如隼,他的头正靠在怀抱的长刀柄把之上,刀虽在鞘中,却时时散发冷厉的气息,此人叫柳生千叶,出身柳生家族,为日本武林年青一代第一高手。
其他随行,按品阶分坐两旁。
重重的叩门声响,一人推门而入,身材高大,美髯飘动,威风凛凛。
大将军…田由信惊道。
大津阁下…坂田纯一郎轻叫一声,随即起身:侯爷醒了?
大将军向田由信点头示意,复向坂田施礼道:回大使阁下,舟车劳顿,侯爷已睡了足足两个时辰,甫醒便急欲见坂田大使、田由信先生与柳生小宗主…大津抱拳道。
三人即随大津前往东院的富士厅。
美酒在手,左手支颐,美人环于四周,乌衣侯半躺在貂皮缝制的卧榻之上。
大厅中间柴火熊熊,两边各陈一排红木矮几,上面果点佳酿,堆积如山,左、右相,紫衣使者在右侧依次跪地而坐,而左侧则虚位以待…
见坂田一行进来,身边女子隐入幕后,乌衣侯罕见地起身相迎,但见他乌金王冠,衣绣飞龙,身材挺拔,碧目生威,天然一副王侯模样。
他微微欠身:一别十年,田由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田由信躬身道:托侯爷洪福…未料侯爷竟亲率左、右相及几位将军前来中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乌衣侯微笑不语,又对坂田道:大使阁下一路辛苦。
坂田赶紧回礼:愧受侯爷之言,为天皇陛下效命,乃人臣本分,不敢言苦。
乌衣侯点点头。目光扫过柳生千叶,淡淡道:不错…柳生家族的“气刀”已失传数十年,终又重现…横港先生可以欣慰而眠了。
千叶心中大震,乌衣侯随意一扫,便已看出自己武功高低…
在日本,乌衣侯几近传说,是武林巅峰的巅峰…横港是千叶的曾祖父,亦是第一位修成“气刀”的柳生门人。
口中却道:侯爷之名,震烁江湖百年,是所有大日本武士的楷模,晚辈偶有小成,不足挂齿…话虽如此,却难掩自得之色。
望之眼底,乌衣侯淡淡道:小宗主指日有暇,可与前桥先生切磋切磋,定会大有裨益。
左相垂首道:遵命!复以手抚须,诡笑道:届时小宗主不必留情,尽管往贱躯身上招呼便是…
乌衣侯、左、右相,享誉日本数十年,威名、地位均超越一派之尊,实力岂容怀疑?
田由信见状,赶忙道:左相乃富士之尊,何必与丘洼争高低?千叶此来,受天皇陛下之令,以武会友,结识中土青年俊彦…
乌衣侯笑笑,不再言语,指了指左侧道:列位入座,先吃点心,再叙旧。
乌衣侯转回卧榻,道:今日之弈结果,本侯已得知,田由先生分寸拿捏极好,金、宋、夏关系微妙,我等远在海外,没必要卷入这场纷争…
田由信面露惊讶,点头道:如侯爷亲见,在下与张大节在伯仲之间,与任丘山亦十分接近,若全力而为,胜负未可预见…
但对于龙少山,不是信自谦,确有差距,龙先生是天生的弈者,他的技艺已入天人之境…田由信由衷赞道。
乌衣侯点点头,道:弈道如同武道,纵然资质平平,只要勤于修习,亦能成为高手,但若无奇遇及超常天份,绝不会成为旷世高手…
众人玩味咀嚼,均点头称是。
这么说,今日之弈,龙少山有所保留?乌衣侯目视田由信。
田由信点点头,抚须微笑。
乌衣侯蹙眉沉思,忽道:本侯听闻,大宋和西夏在棋馆闹了点不愉快?
坂田赶紧接话道:回侯爷,确有此事…本使正陪田由信先生前去燕京厅猜筹,却见宋夏两国在厅前争执…
遂将发生之事详细讲出,坂田纯一郎记忆惊人,言语细节竟丝毫不漏。
抚摸着修饰整齐的胡须,乌衣侯展颜道:原来这小子也来了…众人不解。
乌衣侯懒洋洋伸个腰,道:那中年青袍随从即为大名鼎鼎的铁宗南,天箫传人,无影公子,“明月楼”的大掌柜,当今中土武林的第一人…
众人均是一惊,唯有柳生千叶听闻,面露炽热的神采。
斜扫他一眼,乌衣侯道:对铁宗南,千叶阁下最好敬而远之,否则,不但枉送性命,还会令大日本蒙羞…
他虽年纪不大,却身负最上乘的武学及二百余年的武功修为…乌衣侯轻吁口气。
柳生千叶不敢再造次,道:谨遵侯爷之命…
二十四日,“争霸赛”在金、宋、夏三国之间展开,为防棋手受到干扰,只许选手一人前往赛场,其余人等,或在“弈英馆”偏厅、或在本国使馆侯信。
金帝早早洗漱完毕,在问天道、阿古思、苏全达等人陪同下,前往“弈英馆”的上京厅休息。
棋侍供上棋枰,以供实时复盘。
比赛共三场六局:第一场两局,张大节对任丘山;第二场两局,张大节对龙少山;第三场两局,龙少山对任丘山。
卯时整,方圆厅,比赛正式开始。
近二个时辰鏖战,第一场:张大节和一局,负一局,积一分,任丘山积三分。
中途内急导致思路中断,张大节恨不得掏出肠子,扔在粪池里。
皇上喜怒无常,言出必行,他越想越怕,越想越乱。
完颜亮面色阴沉,异常难看。
稍作休息,准备第二场比赛…
龙少山面带微笑,轻松坐定,张大节则心情不定,冷汗直出。
龙少山传音道:张兄镇定…生死攸关,别人无法帮你,你只能自救,发挥出应有的水准。
隔座送去一股温暖内力,助他安定下来…
张大节心中感激,渐渐恢复平静。
第一局平局,张大节慢慢找回自信。
第二局,张大节执黑…他抖擞精神,运子如飞,有如神助,越战越勇,一点不落下风。
时间慢慢流逝,一时平分秋色。
突然间,龙少山眼角微动,似有异物相扰,他急于驱赶,可惜棋子已经落盘…
一丝破绽,导致战局突变。
金帝颜色恢复常态…
龙少山落败…他神色茫然,似不愿相信如此结果。
四局过后,张大节积四分,任丘山三分,龙少山一分。
任丘山早早落座,他充满着无比的自信,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只要能逼和龙少山,便可将“宇内第一”收归囊中…
第三场,最后两局,龙少山对任丘山。
呷口茶回来,龙少山恢复常态,他对任丘山微微一笑,道:尊师仲甫先生,在前哲宗朝号称“国手第一”,但却不是真的天下无敌,“烂柯名下无虚士”,你总该听过这句话吧!任丘山面色狐疑。
在下恩师祝不疑,六十年前,尊师被逼得中途离场,成为棋坛笑柄,今日相遇,少山当效法师尊,将尔打回原形…说罢,岿然入座。
龙少山竟是祝不疑的弟子?!任丘山心中激荡,却无法反驳,此弈确是当时轰动棋坛的大事,亦为刘仲甫引为生平之耻,重提这桩旧事,任丘山面红耳赤…
小娃儿别光说不卖,徒逞口舌之快,看老夫如何收拾你…任丘山戟指龙少山。
龙少山淡淡一笑:先生未弈,心神已乱…今日,本公子要让你铩羽而归,看你有何颜面再妄称“大夏棋圣”?没有你的加持,楚王的春秋大梦将彻底破灭…
任丘山目现怨毒之色,汗透脊背。
来吧,放马过来,看谁收拾谁…龙少山一身轻松。
任丘山执先,龙少山落子如飞,不假思索,数十手后,龙少山已逐渐确立优势。
任丘山心神不定,师门之辱驱之不去,楚王野心已然外溢,龙少山怪招、妙手叠出,每一次落子都是神来之手…
龙少山似闲庭信步,满面轻松,任丘山则是苦思冥想,举棋不定,此时方知龙少山确为百年不遇的棋坛天才,刚才输与张大节那盘,哪里是受到什么干扰?分明是故意相让!
想及此,任丘山面露恐慌之色…他越想越乱,终于溃不成军。
第二局开始。
龙少山笑道:龙某从不食言,六十年前未竟之局,少山要替师尊连本带利赢回。
任丘山无暇理会,屏息静气,谨慎落子,先图顶和,再作打算。
你来我往,难分难解…
龙少山落子飘逸,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突然,龙少山竟现漏招,渐陷不利…
任丘山长舒一口气,心中大喜…
龙少山突然弃子攻杀,任丘山一时无措,建立起来的优势被一点点扳回,双方又成胶着之态。
凭借对古谱的惊人记忆和对任丘山棋路的逐渐熟悉,龙少山终又确立起优势…
弈至第三百八十五手,龙少山“艰难”获胜,双杀任丘山。
完颜亮叹道:好一招“天外飞仙”,着实是人类思维的极限…龙少山下棋天马行空,无愧棋界最强之人。
任丘山神态颓然,喃喃道:不可能…我不可能输…我是棋圣…没人可以赢我…
他突然指着龙少山:你…你不是人,你是烂柯山上的神仙…神仙…
言毕,目光呆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道:他不是人…是神仙…猛然,全身一震,“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棋侍们赶忙上前将他扶住,早有人飞报正在“弈英馆”中京厅焦急等候消息的楚王。
三场过后,龙少山积五分,张大节四分,任丘山三分…“国手赛”尘埃落定。
完颜亮传旨,各国正、副使节及棋手前去上京厅觐见。
天色昏黄,早有侍从点亮烛火,上京厅内灯火辉煌,庄严肃穆。一慈眉善目的红袍官服老者正站在厅前礼让宾使。
完颜亮端坐正中,面带微笑,身侧分立两人。
左首中年白衣书生,面如冠玉、鼻似悬胆,相貌儒雅;
右首古稀紫衣老者,峨冠博带、目光湛然,正是铁宗南口中描述过金国帝师阿古思的形样。
各国大使、棋手在大金侍从的引导下就座。
左右侍卫令龙少山跪受钦赐锦旗,龙少山不肯。
完颜亮面色一沉,笑容瞬间消失,阿古思怒目而视。
龙少山上前一步,道:陛下,龙某乃江湖草民,不识官家礼数,还请勿怪,请允许少山以参见江湖长者之礼受赐。
苏卿…完颜亮转首红袍老者。
苏全达躬身答道:陛下,龙国手既是素人之身,便不必勉强吧!
完颜亮颜色稍缓:怎么,以卿之能,竟未能入职待召?
龙少山道:草民才疏学浅,又出身迷离,实不堪用!
金帝点点头,揶揄道:宋廷用官之制,朕亦有耳闻…不用江湖帮,不用归正人,还有嘛…不用主战派…赵帝的“三不用”政策,甚合朕意。
张子公低头无语,心中暗恨。
龙少山指节发白,心如针扎:这便是大宋朝廷,如此懦弱不堪!
金帝微微一笑,以目示意。
侍从高声宣读道:大金“国手赛”第一名,龙少山,御赐锦旗一副,黄金五百两;第二名,张大节,锦旗一副,黄金三百两;第三名,任丘山,锦旗一副,黄金二百两…
其余参赛棋手,依据排名,各有赏赐。
明日,在皇家大校场进行弓马表演,各国大使、随行人员、在京江湖人士,皆可前往观瞻…完颜亮手一摆:朕累了。
贴身内侍会意,尖声尖气地叫道:起驾…回宫…
龙少山暗舒一口气。
蓦然,一股巨大的潜力传来,令他呼吸不畅,竟是生平未见,他心中大凛,忙运功抵御,那劲道却又奇怪消失。
将出门厅,完颜亮身后的白衣书生回首冲他一笑,下摆正轻轻落下。
龙少山心神一震,思道:是他?
大宋使馆内外烛火明亮,铁宗南立在廊檐下,接过锦旗,面带微笑:恭喜大哥不辱圣命,为朝廷立功…
龙少山苦笑道:金帝奚落之言,南弟可曾知晓?铁宗南点点头。
满腹心事进入临安厅,张子公、杨新勇、“南海双奇”、桂阳荣、红袖、秦霜、楚雪等人都正在焦急等待,龙少山点点头,众人长舒一口气,心中石头落地。
抢过铁宗南手中的锦旗,红袖兴奋地展开,单手叉腰,遍示四周。
“宇内第一”四个金色大字龙飞凤舞,左下方是金帝完颜亮的御印。
宋使一行均感荣光,秦霜、楚雪傍在红袖左右,指指点点,品评字体的优劣。
突想起金帝方才之言,龙少山气冲斗牛,从红袖手中夺过锦旗,掷于地下:番邦所赐,有何稀罕!?
红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铁宗南不慌不忙弯腰拾起:大哥勿怒,不要小看此番邦之物,它可是向皇上进言的好东西,没有它,得皇上接见可就难了哩!
龙少山脸一红,作了个罗圈揖:少山愚钝,众位莫怪!
红袖气鼓鼓地撅着嘴,脸转向一边。
龙少山再对她深施一礼:袖妹妹勿生气,哥哥给你赔罪啦!
望见龙少山满面诚恳的模样,红袖方才作罢,嚷道:待会我要罚你一大杯…红袖以手比划着:不…三大杯…
妹妹不再生气啦!龙少山眼巴巴望着她。
看在你为朝廷立一大功,本姑娘今日便饶过你…转面秦霜、楚雪,红袖道:待会二位姊姊监督他,少一杯都不行。
秦霜、楚雪“咯咯”一笑:妹妹之言,敢不从命?
龙少山长吁口气,心道:这个小姑奶奶可不好惹…以袖拭汗。
红袖见他如此,“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张子公命摆上酒席相庆,同时修书,夤夜飞报朝廷。
廊檐下,铁宗南凝视着龙少山。
龙少山吁口气,轻声道:是,我见到他了,“北国第一人”,问天道…
还吃了点暗亏?!铁宗南皱眉道。
你怎么知道?龙少山满面惊讶。
铁宗南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把目光投向苍茫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