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浪将江南之行与海州所见详细道出。
铁宗南凝神思索片刻,徐徐道:“残棋公子”龙少山此行是应金国棋院之邀,代表大宋与金国、西夏、吐蕃、高丽、大理、日本等国手切磋,当然亦包含竞技成分。
“南海派”乃名门正派,在岭南素有佳评,“南海双奇”只是心胸狭窄而已。
此次各国会聚,虽是纹枰之争,却也关系国之荣辱,如何把握分寸,要考虑周全,必要时须见“残棋公子”一面。
海州所见已是公开秘密,不光是海州,燕京、析津、汴京、登州、密州等河、海各州府均有船坞码头在建,完颜亮已完全不掩饰南侵的野心…
铁宗南接着道:燕京密报,“金国第一人”问天道已于两日前出关,据传已全面修成“五行龙凤掌”,只是不知道,他能影响完颜亮多深?无论如何,朝廷均需未雨绸缪,早作准备。
西京之行亦非常必要,完颜雍深沉睿智、手握重兵、在上京、东京等后方宗室贵族大臣中有较大影响,如筹划周密,或可消弭这场战事…
言毕,自己又微微摇头:现在,对完颜雍而言,时机不是很成熟…
这些年来,太宗等别系宗室贵族、功臣将领几被完颜亮以各种事由屠杀殆尽,不到危亡关头谁都不愿支持再发动一次政变…
铁宗南双眉紧蹙:不过,无论如何,总要尝试一下…
众人聚精会神,听他细细分析,均有拨云见日之感。
铁宗南举杯道:敬无尘道长、红袖妹妹,跋涉万里前来助战。
红袖以茶代酒,一饮而尽,以袖抹嘴道:好酒!好酒…众人大笑。
偷望铁宗南,铁宗南亦莞尔:袖妹果真巾帼不让须眉!
红袖暗喜:这称呼更亲近一些!
再敬六哥、芷溪姊姊,有情人,天不负,廿年风雨百年情…铁宗南逐一敬过…
再敬“二圣”…铁宗南叹口气,遥举北方,众人平杯,肃然而立。
红袖低声道:那两个糊涂皇帝也要敬啊?
铁宗南目光沉郁:他们…毕竟是大宋的皇帝啊!众人唏嘘。
顿了顿,铁宗南道:西夏使团原拟直去燕京,却忽接金廷传诏,让其待命河间,与大宋使团共同听诏觐见,不知金廷为何如此曲折安排…
众人亦猜疑不透。
铁宗南凝眉,喃喃道:难道要让宋夏先斗上一斗?
残月上,夜已深,众人酒罢。
红袖对着陆芷溪与顾佳音轻声耳语,无尘道长若无其事笑吟吟望过来,却换来白眼加凶狠的表情。
无尘道长心中暗叹:小妮子中招啦!
轻拉住欲去的铁宗南,陆芷溪悄声道:大掌柜慢行,红袖妹妹有话同你讲哩…
铁宗南神情古怪。
顾佳音推着他:去…男子汉大丈夫,主动一些!
沈月白向红袖扮个笑脸,红袖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漫步院外,田间小道,风里传来麦苗的清香,几棵大树零星点缀着无垠的旷野,夜枭发出警告的啼鸣,远山如黛,朦朦胧胧。
二人一时无话,只是漫无目的向前走着,青春的热火在彼此心里燃烧。
南哥哥,你…你有没有想我?红袖面上发烧,幸好有夜色掩盖。
嗯…铁宗南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红袖暗里撅着嘴。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红袖轻声问。
嗯…哦…不…铁宗南一时无措。
不喜欢?红袖故意问。
不…喜欢…铁宗南嗫嚅着。
还是不喜欢…红袖逗着他,无非是想让陪着她多说几句话,别满脑子天天想的净是军国大事。
铁宗南叹口气。
喜欢是吧?
铁宗南点点头。
回青城山这段日子,我可是时时惦念你哩…红袖手搓衣角、羞怯道。
铁宗南心中涌起无限的温暖和感动,原来,被心爱的人惦记是这样一种幸福的感觉。
南哥哥,你知道思念是什么滋味吗?红袖面红耳赤,居然不敢抬起头来。
铁宗南皱着眉头,搜肠刮肚,一时竟形容不出。
咬着嘴唇,红袖轻声道:那么难回答呀?
铁宗南苦笑一声,望着西天的残月,突然灵机一动,故作惆怅地轻吟道: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这还差不多…红袖笑了,小小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南哥哥…红袖瞥了一眼铁宗南:你真是汴京“矾楼”青青大家的弟子么?
铁宗南一愣,忽启齿一笑:唔…你说呢?
红袖笑道:你撒谎…你好坏,我差点便信以为真…
残月如钩,夜风清冷,两颗火热的心在凄清的寒夜里渐渐靠近,都是乱世的弃儿,现在终有了相依为家的感觉。
铁宗南脱下长衫,轻轻披在红袖的肩上,将她冰冷的小手握于温暖的掌心。
一眼终生,无需山盟海誓。
突想起裴浪和陆芷溪,十多年的青灯佛卷,陆姊姊的鬓角已有了些许白发。
红袖不由心中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相比陆姊姊,自己是何等幸运--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南哥哥,去西京,能不能带上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红袖的眼里满是期望。
铁宗南想了想,终不忍拒绝。
次日,薛万春轮值归来,众人又是一阵好聚。
在庄园呆了两日,红袖便无聊起来,铁宗南有处理不完的事,想与他坐聊片刻都难。
听说西面肃宁县是钩弋夫人的故里,便想去凭吊、游玩一番,铁宗南让裴浪、陆芷溪、秦观山、顾佳音陪之同去。
五人五骑,辰时出发,四十里地路程,半个时辰便到。
钩弋夫人,乃汉武帝宠妃,汉昭帝之母。天生握拳,不能伸张,汉武帝东巡闻之,轻掰即开,竟然手握玉钩。
至后世,河间官绅筹款建庙祀之,香火绵延,但自金人南下,社会动荡,已渐失昔日之盛景。
祀庙周五十余丈,望之颇为宏阔,但近处一观,大失所望,但见残墙断壁,杂草丛生,砖木结构的三间主殿,受风雨侵蚀,已呈不支之态,随时可能坍塌。
庙门亦已缺失,从外面看去,居中人像已残缺不全,彩绘剥蚀严重,供桌落下厚厚的一层灰尘,供品亦久未更换…
寒风过梁,发出“呜呜”之声,不时有鸟雀往返其中,想往日香火之盛,看今朝如此不堪,凭古吊今,感怀时事,五人唏嘘不已。
轻微的衣袂之声传入耳中,五人警惕回望…
荒丘外,有高矮两个身影正疾速飞奔而来,在五人之前站立,竟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长眉老道与一个身穿绿衣的矮胖老者。
长眉老道阴冷的目光透出贪婪之色,在三女身上流连不去,口中兀自发出“啧啧”之声。
陆芷溪、红袖厌恶别过脸去,顾佳音啐口骂道:呸,不要脸的臭老道…
老色道真是此中高手,竟能闻香而至…矮胖老者调侃道:这小娘子火气还不小哩!
透着凶光的眼神亦在顾佳音身上放肆打量起来,根本未将裴、秦二人放在眼里。
二人正是武当弃徒“孤烟道长”与“天蛇杖”任沧田。
西夏使团已在肃宁驻扎,任沧田和孤烟生性好动,不愿老实待在驿馆,便找机会溜出来,寻思做些龌龊之事。
欧,我当是谁,原来是“地虫帮”的任老…东西和…武当败类孤魂野鬼道长,失敬…失敬…秦观山出语毫不客气,暗生戒备之心。
任沧田,以师父盛年之手段,仍被他脱逃,时隔二十年,武功该更精进。
孤烟为武当掌门的小师叔,当年因屡犯色戒被逐出门墙,位列“武当三子”,孤山、孤竹、孤烟,武功尚在武当掌门之上。
收回滴溜溜的眼神,目光方移到秦观山身上,孤烟不怒反笑:欧?小娃儿认识道爷?
秦观山鼻中微哼,不屑地道:在西域采盗,被“天刀”卫星河差点把脑袋拍扁,如果那样,小爷便不认识你了!
孤烟阴恻恻地笑了:好个口尖齿利的小娃儿,待会让你见识见识道爷手段…
“天蛇杖”任沧田目露凶光:老杂毛,还和他啰嗦什么?俩小子一剁,三美人带走,挑剩的那个给鬼爪…说罢,挺着肚子就奔裴浪走来。
裴浪低声道:三位妹妹退后,替我与师弟观阵…望一眼陆芷溪:保护好红袖妹妹…
红袖对秦观山叫道:七哥哥,待会别留情,把那臭道士的狗头砍下来给我爷爷当尿壶!说完,自己脸先红了起来,二女亦忍不住“格格”大笑。
孤烟何时受过这种调侃?阴冷的目光望向红袖:小妮子,有性格,贫道喜欢…
红袖吓得一激灵。
看出五人武功不俗,孤烟不敢大意,剑尖遥指,气机先锁住秦观山。
“出塞”平肩,刀身森寒,砭人肌肤,周边空气凝固,秦观山屏息凝神,渊渟岳峙。
“壶中月”出鞘,裴浪与秦观山并肩而立,相同的姿势,潇洒的气度,透露着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霸气。
其他三女亦凝神戒备,陆芷溪、红袖行走江湖较少,顾佳音可知道二恶均是几十年前的成名之辈,恶名横行一时。
孤烟逐出门墙后,挑战江南武林,顾家靠“诛魔雷火剑阵”方保住“雷火山庄”清誉。
“咦?”任沧田、孤烟对望一眼,看到对方心中的疑惑。
裴、秦刀剑轻轻一碰,发出低沉的龙吟之声…
“山刀海剑”,为燕无敌专为二徒所创,用以联手对付强敌,以二人目前的武功境界,已多年未曾使用,但此次敌人过于强大,才被迫祭出。
原来是二位小童…“天蛇杖”凶恶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师父不在,徒弟也是一样…
说完,身形一闪,“天蛇出洞”,杖尖轻轻点来,飘忽不定。
惊于“山海二童”之名,实不愿结怨于燕无敌,但任沧田已然出手,孤烟是骑虎难下…
不愧成名多年的剑客,剑势凝重沉浑,剑法轻灵飘逸,剑招辛狠凌厉。
裴、秦抱元守神,不为外界所动,一攻一守,毫无破绽,师承燕无敌,幼年扬名,二童实力岂是易与?
攻时剑如疾风,刀法如电,刀光剑影如长江之水,守时如刀墙剑壁,泰山之坚,“叮叮...啪啪...”互攻不绝。
鏖战半个多时辰,孤烟、“天蛇杖”始终攻不进去。
若论单打独斗,裴、秦或许要逊上一筹,但二人联手,辅以年少成名的娴熟阵法,顿时威力大增,丝毫不落下风。
三女看后心情大定,陆芷溪、红袖缺少实战经验,此战令她们获益匪浅。
久战无功,渐感不耐,“天蛇杖”与孤烟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二人振奋精神继续猛攻不止。
借裴、秦二人错身之机,任沧田轻暗机簧,一道银影疾速闪过,秦观山左肩一痛,酸麻之感立传手臂…
他大喝一声:无耻鼠辈!
顾佳音心细,已发觉异样,“陌上花开”立洒一片剑花,封住孤烟袭来之势…
红袖“岫云剑”“云雾茫然”护住秦观山…
与此同时,陆芷溪身形飞起,手腕一抖,“水月剑”“浮云遮月”径自罩向任沧田…
“神尼”一脉,岂同凡想?寒光夺目,剑气纵横,任沧田大骇而退。
三女一出手,便已控制场中形势。
裴浪剑涛吞吐不定,“夜观沧海”…任沧田躲闪不及,前胸鲜血喷涌而出。
他苦痛不堪,大叫一声:扯呼…先自翻墙而遁,孤烟卖个破绽,紧随其后。
秦观山毒漫双臂,嘴唇青紫,撕开衣服,左肩淡淡一道蛇的咬痕,周边已呈墨黑,且有继续蔓延之势…
裴浪连吸几口毒血,撬开秦观山嘴巴,助其将“乌金丸”吞下,运功护住秦观山心脉。
红袖皱着眉头:这死胖子豢养的是银线蛇王,幼时我随爷爷采药时见过,此蛇毒性迅猛,麻痹神经,寻常丹丸无效,必须找个妙手神医,对症下药,若不能及时救助,随时有性命之危…
急切之下,哪里去寻高明神医?众人手足无措,顾佳音更是面色苍白。
忽然,红袖眼前一亮:七哥哥有救啦…不待细说,拉起陆芷溪便跑…
出城西行南行,三问两问,来到一处风景秀美的村庄。
村庄疏落,高树相连,鸡犬相闻,河水清澈,鹅鸭满塘,一路问到村东一处宽敞干净的院落,一块横匾上书:“悬济堂”。
不顾药童询问,红袖风风火火闯进院内,扯开喉咙喊道:刘伯伯…刘伯伯!救人啦…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郎中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出来,青巾幞头,葛衣粗服,双目熠熠有神,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草味。
见到红袖,禁不住惊讶道:是你这小丫头?!
刘伯伯,别多说了,快点收拾一下跟我走,人命关天…红袖粗略描述几句…
刘郎中进入内堂,匆匆取些药具,随她们往城里纵马而去。
秦观山气若游丝,顾佳音正垂头饮泣,裴浪眼里露出可怕的杀气…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踏而来,抬头望去,前面红袖与陆芷溪共乘一骑,后面骏马之上是一个郎中先生。
望、闻、问、切后,刘郎中睁开微闭的双目,众人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郎中轻轻点头:众位莫慌,小兄弟有救…说罢,向秦观山口中先塞入一粒药丸,清香扑鼻,闻之令人精神一爽。
众人雀跃。
在伤口周围涂抹一些“麻沸散”,取出药刀,在火上烧烤片刻,在众人惊疑间,他已熟练地将蛇痕清除掉...
刘郎中又掏出一小瓶丹丸,道:此为“灵宝丹”,化瘀解毒,一日一次,三日后即可完全清除体内蛇毒…
片刻功夫,秦观山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双目微睁,面前的物景开始清晰…
众人再次拜谢郎中,问郎中姓名。
郎中道:我叫刘完素,本府洋边村人…
是“通玄处士”刘神医么?裴浪惊道。
正是在下…刘神医微微颔首:神医不敢当,治个头疼脑热而已…
众人亦听过其医术神技,不想其竟为肃宁本地人。
当时医界广泛流传“一针救两命”的故事:刘神医行医乡间,遇孕妇难产假死出殡,问清缘由,立即施针,孕妇缓缓醒来并当场诞下婴儿…自此,众人皆唤之:刘神医。
刘神医望着红袖,道:三年前,我游历川贵,失足跌落山崖,幸得红袖姑娘发现,为无尘道长所救,临行还多赠盘缠,此恩此情,刘某无时无刻不铭刻在心…
刘伯伯,您是“天医星”下凡,吉人天相,死不了…红袖扯了扯刘神医衣角,众人轻笑,心中阴霾一扫而光。
秦观山挣扎坐起而拜:神医救命之恩,观山肺腑于心,永不忘记…
刘神医忙道:医者救人,天经地义,小兄弟快快请起…
本想邀刘神医前往河间与无尘道长及铁宗南一见,又思忖刘神医非江湖中人,怕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众人遂打消此念。
刘神医又将“灵宝丹”的详细配方告知红袖,以备不时之需,方起身告辞。
众人赠马以代步,推脱不过,刘神医接过缰绳,他让红袖带话无尘道长,有空医舍一叙,遂踩蹬上马,悠然而去,后刘完素成一代医学大家。
陆芷溪望向裴浪:“天蛇杖”老贼是何来路?
裴浪讲述了任沧田所犯恶史,最后道:师父自西域游历回归,听闻此獠恶行,盛怒之下,一夜之间大破“天蛇阵”,踏平“天蛇帮”,诛杀大小头目二十七人,唯此贼重伤漏网逃脱…
师父放话江湖,除非不见,见必诛杀之…
任沧田逃至岭南深山,蛰伏二十余年,至师父访仙出海,此贼方敢出山,此行中原,老贼必与西夏楚王任丘泽有关联…
回到庄院,讲述发生之事,众人均感庆幸。
红袖种植因果,免不了被大家夸赞一番,红袖笑逐颜开,神采飞扬。
铁宗南认同裴浪观点,二贼与西夏使团定有密切联系。
“九影鬼爪”与“西绝”风笑尘曾有一战,发生在几十年前,众人也是隐约耳闻,原以为鬼爪已死,不想他竟一直在域外蛰伏…
网罗这么多黑道巨魔,任丘泽定然目标深远…
铁宗南喃喃道:世事戡乱,还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伺机而动,“明月楼”的信息系统需再增加扩展范围…
如刘神医所言,三日后,秦观山恢复如初。
新春尚有月余,金国钦差已从燕京出发,正在前来河间府的路上。
此时,大宋使团一行安危尤为重要,决不能在出使期间发生任何意外。
铁宗南召集众人分派任务:唐怒、沈月白扮作府丁、书僮,贴近保护张子公;
外围人员分成两组轮换,战鹰、裴浪、陆芷溪一组,薛万春、秦观山、顾佳音另一组;
铁宗南、无尘道长、红袖作为机动,交通信息,下达指令,随时处理突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