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蓝五岁,祭舞娴熟,祭歌婉转,与成熟的哭山女的差别除了实际操作的经验已经没有什么了。
阿妈决定带唐蓝实际去看一场哭山仪式。
这是唐蓝看见的第一场哭山仪式。
哭山仪式是邙山部落里最重要庄重的仪式,在仪式举行之时,除了哭山女们能旁观,男子、孩童、老人,全都呆在家里,门户紧闭的等待,寨子里一片沉静,直到仪式结束,哭山女们带着山的馈赠回家,重归欢声笑语。
一位年龄难以辨别的哭山女走了出来,她是此次举行哭山仪式的哭山女。
满脸褶皱白发几乎覆盖了黑发的,伸出来的手臂上青筋暴露,黄褐色斑点的皮肤干涩枯老吸附在骨头上,松松垮垮的,没有一点肉。
曾经明亮的眼睛昏暗,失去了灵动的光彩,风霜苦楚烙印在满面皱纹之上。
红白的衣服拢在身上,被山风吹得飒飒出声,如同渺小孱弱的红白云彩,在陡峭的石阶上飘摇着,随时可能坠落。
摇摇欲坠的身影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呼哧呼哧着,唐蓝似乎能听到她粗粗的喘气声音,艰难,痛苦,的压榨身体里最后的体力,跨过这千层石阶之后是一处高台。
高台平坦的,四四方方的石头,中央是一个小祭台。
解下腰间的红布,展平,铺好,压在下祭台上。
“邙山啊~邙山,庇护万灵~山之女后裔呀~……”
干涩带着沙哑嗓音在空中响起,歌颂邙山之伟大,唱尽人生苦痛哀伤,回声在山谷里回荡,扩散,哀音感染徘徊让人怆然涕下。
红白之色在飘舞,高高的高台上,祈求愿望全都付诸于这祭舞之中。昏黄的霞光照在她身上,暗红的霞光似乎是啼出的血迹,带着不祥,与空中哀音入骨的歌谣相合,似乎是最后的挽歌。
唐蓝忽然心生不安,莫名的不安,也许是这黄昏的晚霞的色彩实在是惨烈带来的幻觉吧。
舞毕,歌歇,哭山女抬头望向中央的祭台,原本空无一物的祭台上出现几支人参灵芝,这是山的馈赠,是哭山女的收获。
瘦瘦的带着一点泥土的人参,叶子青葱,半掌大小的灵芝,随意散落着。
气喘吁吁的哭山女目光直直的看着,良久,泪水从干枯的眼睛淌下,在她脸上深深的如同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流淌。
哭声悲痛而绝望。
“唉,这一次大山的馈赠很少啊,山不再庇护她了”,听到哭声的阿妈叹息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点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难以辨别的情绪,然后她揉了揉唐蓝的脑袋接着说“不过我家阿蓝不一样,阿蓝灵秀,一定会是最好的哭山女!”
苍老瘦小的身影似乎更加缩小了,背脊佝偻起来,包裹着人参灵芝的红布包收拢在她怀里。
一步一步走下陡峭的石阶。
颤巍巍的身体,空洞的目光,自高空俯视,失去了精气神的哭山女如同行尸走肉在一条蜿蜒的长龙石阶上挪移。
行至中央,突然,一步脱力,绣花鞋在石阶上踩空一格,衰老体弱的哭山女无法维持身体平衡向前摔倒。
手臂无力挥舞,红白色的圆弧形轮廓自蜿蜒石阶上滚落,咚——,到底了。
散开的红布上一条细细的人参露出,落在她身畔,沾上红色痕迹。
鲜红血液如同溪流潺潺流淌,印染了身下的一大片,累积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但无人问津。
周围的哭山女们更多的注意力反而在唐蓝身上,一个个送上鼓励与祝福称赞。
“芸啊,阿蓝才这么大的你就带她来看哭山仪式呀!”
“哎呀,我们阿蓝可是灵秀得很,都不差多少了……”
“那这一代最好的哭山女可不就是阿蓝啦!随了芸啦!”
她们热情,笑容灿烂,但是唐蓝面对她们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温凉的山风吹拂身上,仿佛一瞬间带走了所有热气。
似乎是察觉到唐蓝的不适,阿妈瞥一眼躺倒在地上的尸体,道“阿蓝不用担心,我们阿蓝灵秀,不会这样的。”
温热的手掌覆盖头顶,驱散了风的凉意,唐蓝眼眸抬起,带着朦胧模糊的情绪。
好像有哪里不对,这是应该的吗?
唐蓝目视无人问津的尸体,衰老的褶皱与血液模糊了。
脸上应和着,心里却迟钝着沉默着,淡淡的凉意自心底发散。
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啊~是冷漠啊,我知道了,是她们对待同伴的漠然啊!
脸上活泼的情绪表露,内里则是面对死亡的漠然麻木。
今日的山风,真冷啊!
唐蓝最后回眸,看了一眼那无人问津的死去的哭山女。
谁能从那深深的褶皱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她才四十多岁呢?
分明是四十多岁,体格身体状况与七老八十相差无几。
“还有啊,阿蓝,我们哭山女要记住一点,不能太过贪心,大山的对哭山女的眷顾是有限的,虽然会有些哭山女得到的眷顾多一些,但都是有限的。
像你今天看见的,失去大山眷顾的哭山女,馈赠都不能养家……”
刚刚还是告诫,转眼又是叹息,
“唉,她也是难啊!太穷了,负担大,家里老老小小全都指望着她……我们阿蓝以后可要挑个好夫君,像这样的,千万不能要。”
哭山女们回家了,后来,寨子里举办了丧事。
唐蓝看见一个瞧着四五十岁的男人伏在棺材上哭泣,他的发乌黑,只有几缕白,不知是不是这几日新生的,小麦色的脸上皱纹清浅,与棺材里的哭山女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是夫妻,看起来却像是两个辈分的人!
一对年轻夫妇在下首哭泣,那是儿子与儿媳,儿媳是外寨人,成不了哭山女。
最后是孙儿,不及成人半腰的高度,穿着补丁的衣服,看着襁褓里的婴儿,那是一个女婴。
沾着血迹的细细人参与红布包裹搁在一旁。
他们哀泣恸哭之声感动人心,唐蓝却只感觉一种茫然与局促。
悲伤是真实的悲伤,痛苦是真实的痛苦,可是,他们一个个油光水亮的面容,肌肉匀称的身材,哀戚之情状感动人心,唐蓝却只感觉窒息。
她才四十多岁啊,她真的是因为哭山而死的吗?
眼前的画面扭曲,唐蓝好像看见这些哭泣的眼眸,拉长暴起,嘴巴张开,尖细的牙齿闪烁寒光,狰狞可怖,一个个怪物围着中央的人在分割,吞血食肉,吸髓啃骨。
真可怕啊!
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