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10)
五花肉塞满了嘴巴,宣珩的腮帮子圆鼓如仓鼠。
下一秒,他眼眶红了:“烫烫烫——”
“别学他。”时暮抚额,将泥炉旁的茶盏拿了起来。
天寒地冻的钟山,清冽的茶上热气升腾,他指尖微点,白霜结于茶盏,又顷刻消失。
宣珩接过温好的茶,一饮而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朝笙乐得不行。
青玉盏出现在她面前,和时暮的扳指是同样的色泽。
“勾吴阳羡的春茶。”时暮道,“这样的雪天,烹茶炙肉,再好不过。”
朝笙接过青玉的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上神特地从人间带回的吗?”
时暮点点头:“九重天向来不推崇口腹之欲。说是灵力充沛,茶,炙肉的调料,却皆不如人间。”
勾吴在江汉之东,是渤海水君的治下。
他抬袖,重新夹了几箸肉放在泥炉上。
肉片很快卷起,暗红姜黄的调料撒了上去,香味立时扑鼻。
黛青衣衫的少女看着自己的老师将肉片炙好,期待地伸出了筷子。
宣珩的嘴巴燎了一圈泡,眼神幽怨:“我便只能看着了吗?”
“自己夹。”时暮言简意赅。
雪又重新落了下来,辛辣咸香的味道盈满了口腔。这样的天气。饮茶炙肉,果然快活。
“炙肉的调料又是人间哪处的?”朝笙想带点回丹若殿,哪次也带着宫中的仙娥试试,叫上长晏也成——不过太子兄长吃不惯辣,而且,天后素来不喜烟火气。
“是从江汉之南的百濮寻得的。百濮多山雾,气候湿润,故而喜食辛辣。虽与勾吴虽同饮一江水,风貌习俗却很不相同。”
人间的景象便在时暮的描述中缓缓展现,他的声音合着簌簌的雪声,在北风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宣珩时不时插科打诨,追忆自己哪一世曾在某个地方尝过一场风月,遇到什么趣事,待到炭火熄了两次,杯中茶水空了三回,人间十四州的风光已经讲遍。
“若有机会,三殿下,你真该去看一看。”宣珩最后这样总结。
朝笙从人间的辽阔里回过神来,露出个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她手中的青玉盏握紧又松开,再开口时声音轻快:“上神,我要再练一次方才的术法。”
时暮未错过那一霎失落的目光。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微微颔首。
宣珩往长廊上一瘫:“且走远些,别闹着我。本星君吃饱喝足,想睡一会。”
“您老人家不若回司命殿。”朝笙十分嫌弃。
时暮一怔。
——两万岁的司命,便算得上是老人家了?
他忽而感到,时间确实是无法淌过的长河了。
“上神?”朝笙已往前走了几步,却见他仍在廊下。
时暮轻应了声,指尖微动,泥炉里的炭火又重燃,宣珩乐滋滋地挪得近了些。
“走吧。”玄衣的青年走到了朝笙身侧,垂眼望向了她。
雪地上,深深浅浅地留下一道道脚印。
朝笙起了玩心,步子稍稍慢了下来。
“哇,走到赤水边上了。”
她的声音在时暮的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来,见她踩着他的脚印向前。
“小心些。”
浩浩汤汤的水泽横无际涯,赤水滔滔,奔流不息。
北风扬起她的鬓发,她的声音里都是欢喜。
“宣珩这下,再不能说我吵到他了。”
她抬手,黛青的衣袖在北风中扬起。
赤水之上,符文勾勒。
朝笙闭目,感受到潮水的起伏——
分明汹涌,却又蕴藏着宽阔的包容。
灵力在这刻对她无比亲和,自钟山上向她奔涌而来。
时暮看向漫天飞舞的灵光,有一瞬错愕。
钟山有灵,他沉眠的这些年来,除了至交宣珩,其余的人,都被钟山拒绝了。
但时暮很快了然。
——眼前的人,生于赤水,曾经的蜉蝣振翅而飞时,也许也停留过钟山的某段花枝。
眼中眸光越发温和,灵光聚拢,他看到那个久久未画出的符文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朝笙探手,霜花自掌中而生,向前长出剔透的枝丫。
霜花坠于赤水,结冰千尺,刹那间,茫茫的江水上,碎玉成琼枝,寒霜作高树,冰雕雪砌出无涯的“林海”。
朝笙睁开了眼,一派不可置信。
“这次,你也做得很好。”
朝笙自己都没料到。
灵力澎湃,充盈于她的掌心,她忍不住踩在冰上,跑到这片雪砌的林中。
漫天的风雪,臣服于她的灵力。
“钟山的雪,从来都这样落吗?”
她的眼中闪着熠熠的光。
时暮走在她身后,雪絮旋舞,缭绕在黛青的衣衫。
“也不尽然。”他说,“钟山之南,春色不改,花开如海,千年不落。”
“一座钟山便有这样独特的风光啊。”
朝笙将飞雪结成霜花,随意别在了高枝上。
“你若想看,等会儿便去。”
钟山高耸入云,要越过,对时暮而言却不难。
他不假思索,已习惯了自己的 “长辈慈心”。
朝笙嘴角一弯,又摇了摇头:“今日不成,太晚了。”
夜里还要和天后请安,为人子女,纵然亲缘淡薄,这些年来,也仍然做了。
时暮早从朝笙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她生活的另一面。
遗憾一闪而过,但老师与父母兄长相比,自有亲疏远近。
他确实想给朝笙依仗,可这份依仗不能成为僭越,或者枷锁。
青年微微叹息,呵出的热雾散在雪里。
“但还是谢谢上神啦。”朝笙的情绪却收得很快,这会儿眼中又重新生出笑来。
“不必这样快谢我。”他温声道。
“看一次花,何须耽误大半光阴。”
可既然是长辈,纵容晚辈也无妨。
他的偏心在那声叹息里昭彰。
风雪忽而呼啸,江潮起伏汹涌,赤龙盘虬,如蛇的身躯落在林海之上。
朝笙怔然看向那双暗金的竖瞳。
“……上神?”
“带你去看花。”
他的声音传来。
比之人身时,似乎低沉了不少。
朝笙不由得上前,将手伸向了赤色的龙鳞。
一片一片,宛如火焰。
时暮低咳了声,催促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
“上来吧。”
朝笙心里的小人在尖叫——平素里温温淡淡的上神,本体居然这样的漂亮。
她眼里的惊艳不加任何掩饰,让时暮越发懊恼了起来。
他几万年未曾用过原身了。
算了,哄小孩子开心而已。
不被宣珩看见便好。
不然他又有编排他大半个月的理由了。
“哎呀烛阴上神真是慈爱的长辈”之类的。
还好龙首覆满鳞片,看不出他的表情,朝笙绝对想不到时暮这会儿没了那份从容。
少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了上来。
他腾空而起,卷起飞雪如旋。
朝笙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对赤玉般的龙角。
烛阴的身躯猛然一僵,险些坠了下去。那份懊恼瞬间被放大无数倍,连金色的竖瞳都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天族的那群龙没教过她,龙的角摸不得吗。
活了七万岁的烛阴头一次感到无措,羞恼的热意翻涌,又被他用灵力立刻压了下来。
风刮过身侧,黛青的衣袖在时暮眼前翻飞,她快乐的声音落在耳边。
如海的云涌来,飞雪抛在身后,寒意消失不见,待到烛阴冲过了云岚,柔软的暮色霎时倾洒,然后,朝笙看到无边的花海铺陈在她的眼前。
烛阴降落,掀起无数飞花,一朵鸢尾如蝶,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接过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