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雪蝉绡蕴含的寒芒与白露太过相配。
徐不意干脆也坐在了廊下,看着朝笙将它绑在了发上。
那年,带她初登明光峰时,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一脸倔强,发如枯草,并不知道自己瘦弱的身体里怀着珍贵的至宝。
他不太擅长照顾小孩,因为没有经验。
尽管剑仙曾经也很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哄他入睡。
若游自来体弱,身旁围绕着不胜数的仆从,元婴的医修是他的乳母,而徐不意只能隔着重重的人影,远远地看他一眼。
因此,揽云宫多了个年幼的孩子,剑仙手忙脚乱到有些狼狈。
裴洛的心专心致志地扑在若游身上,却也曾问过,揽云宫要不要添些杂役仆从。
徐不意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揽云宫大而空旷,他的心中不想再填入更多的事物。
这时,裴洛的徒弟晃了过来。
摁着不服气的朝笙,给她梳了个双环髻,末了,还要插上一朵金玉镂刻的花。
头发刚梳好,两个孩子鸡飞狗跳,扭打成一团,双环髻散了,裴洛的徒弟气冲冲地离开,第二天,却又会替她挽一个其他样式的头发。
徐不意看着朝笙煞有介事地弄了半天,最后也只绑出来个高高的马尾。
他忍不住笑了,同时又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曾经眼中只有剑的弟子,也会在廊下长叩首,也会解剑孤身上朱厌台。
所以,强求不得。
可他与裴洛,一直在强求。
天命又会如何降临在他身上?
徐不意看向满庭霜雪,掩去了眼中起伏的心绪。
*
雷罚之后,青云宗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枕山苑紧闭,结云庐如禁,但朱厌的阵法已经关闭,青云宗因春风会试再次热闹了起来。
彼时谢玄暮正在苑中晒太阳。
仓部、礼部的执事拿了春风会试的事情来问他,却被门外抱剑的少女吓了一跳。
“朝师姐。”
执事们知道这位师姐是第一个受罚的人,今日观其气色,似乎伤已好了大半。
只是腕上仍然缠着白纱,透出点淡色的血痕来。
“他伤得很重,不见客。”
剑痴言简意赅。
两个执事都很为难,这些事情从前都是谢玄暮在管。
他乍然脱手,六部的人都不太适应。
但碎婴是大事,执事们对视一眼,躬身而退。
只在门口遥遥向谢玄暮问了声好,也不知苑中的青年是否有听到。
“还望谢师兄早日恢复。”
他们言辞恳切,并不因这天纵奇才的青年跌入筑基而轻视。
朝笙点点头,算是替谢玄暮应了下来。
待人走了,她推开紧锁的门,踏入满庭的日光中。
松针青翠,梧桐叶阔,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桠,斑驳的落在青年身上。
因是养伤,往日奢美繁复的法衣自然不必再穿,谢玄暮只着一袭远山色的衣衫,发冠亦未束。
斜靠在躺椅上时,不像个修士,反倒更像人间俗世里的贵公子。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挂着随意的笑:“好久没这样悠闲过了。”
修为跌至筑基,五感也不再敏锐,对于谢玄暮而言,天地万物都变得缓而寂静。
譬如松针簌簌,梧桐叶落,云走云消,他都不能清晰地感知到。
南烛峰的峰主来给他看过几次,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破损的经脉一一修复。
然而碎裂了的东西再缝合,终究和从前不一样了。
碎婴的代价太惨烈,四肢百骸里都是密匝匝的疼痛。
他抬眼望去,眉目如画的少女微微俯身,身形投下一片淡色的影子。
但这一生,纵使要重修,也仍要去的大道——
就在眼前。
谢玄暮目光微动,注意到朝笙换了个发带。
从前都是随便寻根布条缠着的。
“你师尊赠你的吗?”
样式朴素,光华流转如月辉,纵使是见惯了天材地宝的谢玄暮,也看得出它的难得。
朝笙坐在他身侧,点了点头。
谢玄暮于是知道,剑仙并未生出龃龉的心思来。
因果在雷罚里偿尽,但人心的亏欠却不能简单抹除。
所以他避居枕山苑,把掌门代行的权力放弃得干干净净。
一则养伤,二则,他的师尊是青云宗的掌门,是裴若游的母亲。
在幻境结束的那个雪夜,他便做好了一个决定。
但不必再将朝笙牵扯其中,她与裴若游,断在朱厌台的风雷之下便行,余下的,他会去承受。
谢玄暮长睫微垂,很快露出个笑来:“我也送你个结婴的礼物吧。”
朝笙眨了眨眼:“灵石?”
“……”
那点怅惘的情绪烟消云散,谢玄暮偶尔很想戳一戳这师妹的心肝,看看白露到底占几分,他又能占几分。
心念一动,苑中的傀儡便出现了。
“师妹!师妹!”傀儡嚷嚷,中气十足。
——上次想着把阵法改了,一直没寻到机会。
谢玄暮扶额。
他耐着性子,道:“去库房取那块洞玄石来。”
傀儡迈着木头腿,忙不迭地去了。
掌中白芒一霎,刻刀跃然于青年的掌心。
傀儡很快把洞玄石取了过来。
朝笙对于灵石之外的矿石都没有太多了解。
她坐在躺椅的端头,有些好奇。
谢玄暮摘下青玉扳指,随意地放在了她的掌中。
扳指的温度传来,朝笙垂眼看去,日光底下,玉色宛如透明的溪水。
“你要刻什么?”
青年的指节因为失血显现出浅淡的白,握着赤色的洞玄石时,格外的明显。
“鲤书。”谢玄暮粗浅的描出一个轮廓。
“我已经有了。”
“我知道。”青年落下第一刀,“洞玄石和朱辰石不一样。”
尽管它们外貌接近,内里中空,但一枚手掌大小的洞玄石,价格是朱辰石的千倍。
“洞玄石取的是通达玄妙之意。不必在其中放上法阵,也能借由洞玄石瞬行千里。”
空间阵法的阵眼,就是以罕见的洞玄石做成。
谢玄暮娓娓道来:“用它做鲤书,赋上灵魂刻印,不但能听见声音,看到留影,还能——”
朝笙看着红鲤初具轮廓,接过了谢玄暮的话:“还能去到想去的人身边。”
心意轻易被察觉,谢玄暮手中的刻刀不停,语气十分坦然:“所以,要常来见我。”
日光清澈明朗,风吹过,春日已至,如絮的云聚拢又散开,影子的轮廓短了又长,最后交叠在一起,融成了一大团。
谢玄暮感觉他们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却又比从前还要亲近许多。
阳光裹着他苍白的手,暖意拂了下来,四肢百骸里的痛意都可以忽略。
青年的手很巧,两尾红鲤栩栩如生,俱都雕刻了出来。
“来,把魂印刻在上面。”
朝笙指尖微动,鲤书上红芒一闪,她感知到识海里多了一道关联。
白露似是不满,轻轻抱怨了下。
谢玄暮露出个笑来:“这便好了。”
朝笙挠了挠脸,忽而道:“我还没送你结婴的礼物。”
“待我重新结婴再说。”谢玄暮有颗极为坚定的道心,所以并不在意碎婴的事,也不会怀疑自己能否再回到修为的顶点。
“那时有那时的礼物,投桃报李。”剑痴很认真,“师兄,你要什么?”
“冰夷的角?碧狰的尾巴?鹿蜀的毛皮?”
都是三洲一川里赫赫有名的妖兽,剑痴师妹虽然贫穷,却笃信靠双手勤劳致富的道理。
谢玄暮敢打包票,若他点头,伤口半愈的师妹会立刻御剑而去,明日便提着这些凶兽来枕山苑见他。
“省些力气给春风会试。”青年无可奈何。
还有半月,三洲的修士尽会来到青云宗。
他凝望着眼前这副霜雪般的面孔,知道那一日到来时,所有的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
尽管,他不能和她一同站在台前。
遗憾与渴望同时滋生。
青年的声音轻不可闻:“以这个作为回礼吧。”
掌心的鲤书光芒一闪,原本坐在一侧的少女到了他的身前。
顷刻之间,玉兰淡而柔软的气息包裹住了朝笙,不知从哪一天起,谢玄暮喜爱用这样的熏香。
他清癯的指节、泛着凉意的掌心落在她的耳后。
不是那夜,簌簌的雪落下,两个人从至痛的幻境里剥离,才洞明自己心悦的是谁。
是干净的、温暖的日光照着他们,照着两颗明明白白的真心。
吻落下的很快,少女的长睫轻颤,擦过青年低垂的眉眼。
“木头……”
谢玄暮的声音难得带几分抱怨,本来想游刃有余一点,可一双潋滟眼睛望着他,心跳便快得不行了。
下一刻,他向下倒去。
朝笙本就在元婴,何况谢玄暮又还未痊愈。
所以轻而易举地压住了他,看他乌发散开,风吹过,便沿着躺椅垂泄轻晃。
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他的心口,少女剑修在枕山苑里看了几本谢玄暮私藏的话本子,深觉自己并不是木头。
“师兄,你的心跳得很快。”她露出个笑来,“比之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谢玄暮仰面看她,桃花般的双目中浮现出狼狈来,连眼角都泛起点潮红。
——好丢人。
整个人被朝笙居高临下牢牢禁锢着,筑基期的自己,确实太孱弱了些。
有吻细细密密地落下,谁人的剑意如霜雪,唇舌却带着人间的热烈。
身体深处似乎都为之战栗,他叹息,感觉到作茧自缚的苦闷。
青年伸手,轻轻覆住那双太过潋滟湿润的眼睛。
起码,不要这样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