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20)
六年前,谢玄暮初涉宗门的管理,曾在功德堂整理过一些不了了之的任务委托。
他循着记忆,让功德堂的执事替他调出了六年前的竹节牌。
功德堂是青云弟子接任务的地方,任务皆刻在遍生的翠竹上。
“废弃的竹节牌七年一换,师兄来得正巧。”
执事用罗盘查阅了谢玄暮要的竹节牌,很快给他找了过来。
“有劳了。”谢玄暮接过竹节牌。
多年不见天日,竹节的翠色已捂成了深棕,几乎辨别不出上面的文字。
他引出一段灵力,模糊的字迹于是重新清晰:骊城白氏,全族命丧于灵力爆炸,杀人者不详。
“后来,这个委托怎么撤下去了?”
执事思索了一会儿,没什么印象,又叫了好几个人过来。
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才终于拼凑出久远的前尘来。
“原是白氏一个外嫁的女儿送来的委托,说是歹人嫉妒,无妄之灾。”
“全族皆死实在有违天和,宗门治下,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派了乾真峰的弟子下去先打探情况,才发现没有什么歹人。”
“是白氏的子弟折磨一个不能修炼的盲女。”
执事觑一眼清风朗月似的谢师兄,斟酌着是否要说出“炉鼎”二字。
正道修士,是绝不会用这般阴鸷自私的手段修行的。
“那盲女竟然吸纳了许多灵力,引发灵爆,与整座白家同归于尽了。”
“既然是白家伤人在先,合族尽丧也就是偿还了恶果。”
因果轮回,这是天命,修士也不会再加干涉。
“因此宗门便放弃了这个任务。”
谢玄暮垂眸,看着竹节牌上莹莹光亮的文字。
寥寥数语,背后的真相却如此惊心动魄。
六年前,他与朝笙还在青山上修炼,而芸芸的凡尘里,有一个目不能视的少女,受尽屈辱,殊死一搏。
那个剜心枭首的邪修,任她受尽苦楚,却在人死后才幡然醒悟,想要让她重新活过。
如果是自己——谢玄暮的手指微微用力,这块废弃了的竹节牌便化作粉末。
没有如果。
幻境之中,可为她杀人,可为她赴死。
如果这一生,有这样一刻,那他也一定是挡在朝笙身前的那一个。
“多谢。”谢玄暮敛回思绪,双目轻抬,微微露出来个笑来。
谁都没看出他心底的端倪。
执事连忙道:“小事一桩,不值得师兄这声谢的。”
腰侧的鲤书忽而亮起。
是朝笙的。
给她做了鲤书后,两个人从未通信过。
谢玄暮耳尖一红——才分开两个时辰,开窍的师妹还有点粘人是怎么回事。
可爱。
这两个字在心里一闪而过。
喜欢的情绪来得分外直白。
整个明光峰的猴子们如果知道了谢玄暮的想法,一定会强烈的抗议——师姐是姆们明光峰打人最痛的凶器!请不要用可爱来形容。
执事看到谢大师兄的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是琼都峰的炼器堂又做出了会畅销的法宝?
还是宗门又发现了新的灵脉?
大师兄作为掌门代行的这些年,宗门各峰确实肉眼可见的越发富裕了呢——当然,除了明光峰。
执事知晓谢玄暮打算接鲤书,立刻拱手退下了。
几乎是刚出功德堂,鲤书便到了谢玄暮的掌心。
师妹给他的第一封鲤书会说什么——
“大师兄!”
鲤书那头却是星渚。
谢玄暮笑意一凝——莫名其妙的失落铺天盖地是怎么回事!
然而星渚的声音很着急,谢玄暮听到他带着哭腔道:“朝师姐要在朱厌台受雷罚了!”
雷罚乃大刑,惟有犯背叛、杀戮之罪的青云宗人会受此刑。
朝笙绝不可能滥杀,也绝不可能背叛师门,她唯一会叛的——
口中一霎血气弥漫,谢玄暮的身形转瞬消失在功德堂后,只留下一抹玄色残影。
两个时辰以前,朝笙独自回了揽云宫。
这一次没让明光峰的猴子们拦住她的路。
剑修有一颗过于直道而行的心,从前既然心无所属,自然对与谁合籍没有意见。
但一切都在昨夜的雪、在五年一瞬的幻境中变得不同。
她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于是廊下的鲤书亮起,少女剑痴传信给了她的师尊。
“元婴了吗?”
徐不意向来是话少而性情寡淡的模样,此刻的声音却带了几分暖意。
“我于北川观剑意,偶得六尺雪蝉绡,已炼成一道法器,正好作你结婴的贺礼。”
对于这个弟子,从来是骄傲与愧疚兼有。
朝笙谢过了徐不意,而后在廊下屈膝而跪。
徐不意听到了“咚”的声响,那是膝盖撞于黄花梨木的声音。
“师尊,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解除合籍之约。”
声音字字清晰,隔着鲤书,北川大雪里的徐不意忽而感觉到寒意。
修为已至合道巅峰的他当然并不会冷。
这寒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朝朝。”半晌,剑仙的声音响起,徐不意仍如幼时那般唤她,“你决定了吗?”
他也不问原因,不问那个人是谁。
朝笙再叩首。
徐不意望向北川漫天的风雪,知晓自己到了该回青云的时候。
剑仙自冰川之中拔剑,重新背上了剑匣。
*
北辰峰,离光殿。
裴洛未曾料到,自出关后第一个见到的后辈,是那个天生剑骨的少女。
素衣的少女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一个弟子礼。
周围的长老面面相觑,实在很少见到剑痴这样的做派。
高坐主位的青衣女子俯眼,指尖轻敲在扶手上。
“还未贺你元婴。”
她慢慢露出个笑来:“想必若游也替你高兴。”
她自然知道,裴若游的真心确确实实都给了这心中只有剑的修士。
然而朝笙解剑,跪在了离光殿冰冷的白玉地板上。
“弟子朝笙,有违誓之心。”
裴洛的指尖顿住了。
长老们感知到不寻常的意味,明光峰长老厉声喝道:“丫头,别犯浑!”
“容璋真人,别急。”裴洛看向朝笙:“你且说完,要违什么誓。”
“弟子不意于合籍,望宗主成全。”
果然。
说是望她成全,然而声音清冷,颇有撞南墙也不回头的决心。
这声音啊——和徐不意如出一辙。
师徒二人,修的是极寒的剑意,连性情都如冰般坚硬、寒冷。
裴洛一哂。
“当年你起过誓的,取了心头血,敬告了天地。”青衣的女子声音缓缓,似是警告。
合籍是大事,神魂刻下姻缘印,天道都会见证。
未合籍,誓已成,轻易违背,便要背负因果报应。
朝笙将剑放在白玉砖上,长叩首。
剑修都是这般硬得令人难受的性情。
也许是因为对徐不意的厌恨,裴洛渐渐对这个她看着长大的晚辈也少了喜爱之心。
那副剑骨——
当真可惜。
她垂眸:“既如此,上朱厌台,偿因果。”
容璋真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声道:“发什么疯?朝丫头,元婴了不起吗?七十二道雷罚,能打去你大半的修为,不要命了吗?!”
她回身,对裴洛急声道:“她就是个痴儿!脑子里只有白露,宗主何必同她计较。”
然而跪在离光殿中的少女再度开口:“弟子朝笙,不忠不孝,负恩背誓,愿受朱厌雷罚,解合籍之约。”
裴洛抬手,青山尽处,百丈绝壁之上,朱厌台的法阵缓缓亮起,容璋真人望向玉阶下站起来的少女,神情一片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