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峰里,剑声此起彼伏,朝笙踏着白露,落定在峰顶的揽云宫外。
宫室偌大,却只有洒扫的几个童子。
童子闻声抬头,便见群青衣衫的少女利落收剑。
“朝师姐,你回来了!”
洒扫的童子扔下手里的扫帚,哒哒地跑了过来。
“星渚。”朝笙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发髻。
星渚开心得不得了,揽云宫长年寂寂,朝笙若下山除邪,就不能看到她练剑了。
扫地很无聊的!
另一个童子抱着扫把,神情严肃道:“朝师姐,尊上昨日巳时传了鲤书来,但您那会儿还未回来。”
朝笙瞅着星津小大人似的神情,露出笑来:“我知道了。”
星津这才点头,又抱着扫把去庭院中了。
朝笙往宫内走去。
揽云宫一尘不染,师尊徐不意奔波在外,明光峰喧哗不休,都与这儿无关。
她沿着黄花梨木的长廊往前走,最后取下悬于檐下的一尾红鲤。
所谓的鲤书,是以蕴含了传音法阵的朱辰石做的。这种矿石不算很常见,其质坚硬而中空,却没有灵气,本是一种被修士所忽视的材料。
经由青云宗某位不愿透露身份的谢大师兄设计了造型,又在朱辰石的腔中置入他改良的传音阵法,第一枚鲤书就此而成。琼都峰的炼器堂开工量产,如今,青云宗鲤书已经畅销仙门,是广大修士居家旅行八卦传情吵架互喷的必备法器。
后来这位大师兄又升级了二代鲤书,加入了留影阵法,价格也进行了一番升级。
日常给剑修们擦屁股的灵石,有不少都来自这尾鲤书。
朝笙唤醒阵法,鲤书亮起,闪烁几秒后,传来了徐不意低哑的声音。
师徒二人的剑术都走的是寒深见雪的路数,比之朝笙,徐不意的性情还要冷淡许多。
“此番除邪可顺利?”
“尚可。”
——不但没有赔钱,甚至拿到了报酬。
“好。”
剑修直来直去,这对师徒说话更是简洁到过分。
从前谢玄暮与朝笙一道修行时,听到过她与徐不意的对话。
彼时,徐不意与裴洛的关系还未彻底恶化,那道婚约也还没有出现。大师兄曾喟叹,剑意如霜的师妹最终是否也会成为如徐不意一般性情的人。
好在朝笙虽爱剑成痴,却还有鲜活的少年意气。
“若游如何?”
徐不意默然一瞬,复又问道。
“尚可。”朝笙答。
对面一噎。
朝笙补充道:“今天上午在山门见到了师弟,周身灵气充盈,气色亦不错。”
谷雨有生生之力。
“好。”那低淡的声音终于带了几分热度。
南烛峰那个不能修剑的裴姓医修,是有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子。
徐不意在外奔走,一半为参寻浩瀚剑意,一半,是为了寻找医治裴若游的方法。
待到问完了裴若游,徐不意又传过来一道影像。
是他立于天寒地冻的北川,眼见长河冰封,所参透的剑法。
粗布衣袍的中年男人提着寻常的铁剑,剑锋甚至有几道裂痕。但他抬手之间,寂静苍茫的剑意铺天盖地的涌来。
有一瞬间,朝笙甚至觉得这把铁剑是天底下最美的神武。
鲤书熄灭,白露发出不满的嗡鸣声,似乎是控诉朝笙的“花心”。
朝笙只觉剑意如潮起。她拔剑出鞘,霎时间满庭霜雪,揽云宫寒如北川。
星渚再次扔下扫把,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又被早已习惯白露成霜的星津塞了个火属性的小法器。
待到日升月落了三回,朝笙才从练剑的状态之中回转。
抬眼看去,揽云宫一片霜如琼玉,星津星渚坐在挂满了冰凌的秃树下,支着个铜锅子,甚至还换上了毛茸茸的冬服。
这两个洒扫的童子是梅溪里开了智的石头精,天生与灵气并不亲和,故而修行得很慢。
石头怕冷,世所罕见,但谁叫整个青云宗温暖如春,惟有揽云宫常常被冻住呢。
“朝师姐,吃炎羊肉么?”
朝笙索性也坐了过去。
“油碟还是麻酱?”星津问她。
朝笙略略思索,选了麻酱。
青云宗地处仙洲之南,麻酱很少见。
剑修的探索欲总是很旺盛。
火属性的法阵在铜锅下头热着,炎羊肉烫的鲜嫩,朝笙蘸了口麻酱,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星津瞅她这样,默默将油碟又推到了她面前。
“师姐这次练了三天剑。”星渚有些羡慕。
灵气充沛的修士若参悟道法,可以沉浸或是入定很长时间。但他不行,他练剑两个时辰便饿极,再也静不下心来。
于剑意上又有突破,朝笙周身灵气卓然,丝毫不见疲态。
“待会儿去试剑台,我要教筑基期的弟子青莲剑诀第三式。你们也跟着一块儿听。”
作为师姐,虽然时常是带头闯祸第一人,但于剑术的教授上,朝笙十分负责。
星渚却摇了摇头:“试剑台最近空啦。人都被谢师兄叫走了。”
星津补充:“有一些说是去磨石头,有一些说是去山下巡逻了。”小童子说话时,头上的发髻晃悠悠,“还有的好像种树去了。”
朝笙:“……”
谢玄暮!
她停箸,白露又出,化银练而去。
北辰峰里,谢玄暮正听着宗内六部的执事汇报月度的情况。
裴洛潜心修行,而少宗主裴若游年少且体弱,于是代行管理的职责便由他这位大师兄接过。
掌事三年以来,一应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修为亦至金丹大圆满。
长老赞叹,弟子信服,无人置喙他任何。
除了——
青年拨弄算珠的手停下,指尖一点,霎时间灵力荡开,一道法阵生出。清寒的剑意向前,法阵碎裂,却又在眨眼间聚拢,挡住了白露。
六部的执事们极其自然地端起茶盏,方才都在给谢玄暮汇报事宜,都还没来得及尝尝百年一采的清陵春茶。
都知道谢玄暮生来尊贵,哪怕入了玄门,断了尘缘,一应所用也无不是当世顶尖。
“不错,这回没直接掀翻这儿的屋顶。”青年面无表情的夸赞。
法阵精妙,朝笙并不擅长,被谢玄暮这么一挡,她又生出了琢磨法阵的心思。
群青衣衫的少女抱剑,十分干净利落地坐到了一旁。
谢玄暮抬眼:“武部的执事,接着方才的事情说。”
武部执事恋恋不舍地放下茶盏。
待到仓、工、武、律、刑、礼的执事都回禀完了,谢玄暮才又望向了朝笙。
她在那用手指头画法阵,画了五遍,次次都错得离谱。
谢玄暮:天道果然公平。
“明光峰的弟子,一部分因毁了灵泉去磨石抵过,一部分与门内其他弟子下山巡守,春祭还有三个月。”他知晓朝笙的来意。
朝笙正色道:“我还要给弟子们讲课的。”
——哪能都被你抓壮丁抵债。
“上个月,明光峰的预算是四十万灵石。”谢玄暮闲声道,“月底超支了二十三万灵石,可要我与你细细道来?”
朝笙理不直气也壮:“再如何,修行也不能耽误。”
谢玄暮随意拨了几下算珠:“便只说你。冬月初七,你与飞霞峰奉曦真人切磋,削去了一座小山头。”
“冬月十一,你与客座长老李少原比剑,震坏乾真峰罗盘三十一个。”
“冬月十八,你护送南烛峰医修前往东洲采药,遇妖邪,尽诛之,毁东洲药农灵田五百七十二亩,并灵泉三座。”
“其余小事,不足为道。”
算珠噼啪,声音清脆。
“善后灵石共计六万三千八百一十九枚。”
谢玄暮赔钱时偶尔也会陷入沉思——这,就是注定成为正道之光的天生剑骨吗?
他残忍道:“不必等弟子轮休回来听课了。春祭前的巡守,你也得去。”
朝笙深呼吸。
朝笙按剑。
朝笙想起好不容易攒的五千灵石。
小白说灵石好吃喜欢吃还想吃。
朝笙说:“好叭。”
谢玄暮微微一笑。
“我同谁去?几时去?”
谢玄暮脑中掠过无数安排。
丹阳峰里,能摁得住朝笙的法修——只有自己。
他不笑了。
朝笙疑惑地望向他,催促道:“说。”
“明日酉时。”
“我。”
谢玄暮扶额,裴若游那身体,能同他们一道巡守吗?
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