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倦意涌了上来,自我厌弃的情绪与直白的渴望交错。
梦里,她如水的眸光仿佛能将人溺毙。周暮觉不是固执保守到死板的人,燕好之事,人所欲也。
但他不能肖想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朝笙。
她有爱着的人,她爱着、怀念着他的父亲。
思及此处,再汹涌的感情也偃旗息鼓。
水珠从眼睫上坠落,他松开了手,前所未有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周暮觉从金属的置物架上取下了浴巾,以很大的力度擦去了身上的水痕。
好像这样,心就能重新安静下来一样。
*
他辗转的心事无人得知,也无从而知。
待换好衣服下了楼,阿柳眼中的少爷,又是光风霁月的好模样。
“我下午访友,晚上会回的比较晚。”他用过了早饭,对阿柳道,“你们不必等我回来。”
阿柳搓了搓手:“啊呀,这怎么使得。”
一旁正收拾碗碟的信春眨了眨眼,心想,少爷昨晚也是这么交待她的。
周暮觉淡声道:“无事。和太太也说一声,让她早些休息。”
阿柳这才应了下来。
送走了周暮觉,上午便只剩下里里外外的一些零碎杂事,时间似乎也悠闲了下来。
信春把厨房归置好,忍不住同阿柳道:“昨夜里少爷回来,也是这么交待我的。”
“阿柳,你可别说我懒。那会儿都要十二点啦,我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了。”
阿柳知道,信春在周家做完了活,每周还要回家一次,替她那读书的哥哥收拾家里内外。
她有些感慨:“我是做惯了佣人的,雇主换了好几个,及至前些年来了周家。信春啊,周家真是再好不过的人家,少爷也是再好不过的家主了。”
至于周鹤亭,阿柳有点怵他,因此没敢说。
信春猛点头:“我也觉得呢,少爷太太都好!”
小丫头生就了活泼敞亮的性情,却也知道有许多风风雨雨都被周家的公馆遮蔽。
她在每月放假时,会短暂离开这座公馆,回到小巷里光线昏暗的家,她要替母亲哥哥浆洗衣物,做好几日的饭菜,然后再留下挣得的银元。
家里甚至没有她的房间,所以在这个年纪里,能让她出卖劳动,获得庇身之所、工钱吃喝的周家,小丫头信春真心实意的喜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希望周家一直是太太和少爷的周家!”
阿柳刚想说,信春这不是废话嘛。
转念一想,那可不是。
她道:“咱们少爷总要娶妻的,到那时,就还有位少夫人。”
信春一数,那周家就有三位主人了。
那就更需要她干活啦——信春喜笑颜开。
阿柳忧心忡忡,她听说,周寅竺正张罗着让自己妻族家找些女孩给少爷认识呢。
这事儿是阿忠的女儿的表嫂的邻居说的,那女子在周寅竺家里做园丁,前几天闲磕牙告诉了阿柳,一副擎等着看太太笑话的模样。
但也不能和信春说。她旋着伶仃的小脚,往后院走去——要告诉太太吗?
她叉着腰,心想,太太才是少爷名义上的亲长辈呢。高堂既在,哪里轮得到周寅竺那老不修做公馆的主。
虽然,太太作为“高堂”,年纪比少爷还要小上一岁就是了。
阿柳又有点心虚了起来。
公馆这边暂且不表,周暮觉倒不知道有人已在替他操心起婚姻大事。
月初,他刚令人给四伯公家送了分红,这位在葬礼上跳得很欢的长辈便没再寻过朝笙什么事情。
周家虽是大家族,六十年前却也只是破落寒门,满家族里真正出息的只有周鹤亭的爷爷,他的曾祖父,那是位前清的举人。
其余人等,最好也不过是收佃农租子的小地主。
及至官僚资本发展,洋务兴起,抓住了机会的周举人创办了通海银行,三代以来,励精图治,到了周暮觉手中,已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所以周暮觉愿意按晚辈礼敬着周寅竺,多的,再没有了。
*
银行的日常工作交给了徐城等人,周暮觉下午要去见的,是冯广厦。
冯广厦等来了周暮觉,便连忙把他迎了进去,尔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你可算来了。”冯广厦虚抹了把头顶的冷汗,道,“果然叫你说对了。”
“东交民巷确实不是长久立足之地。里头可是英国人的使馆。”
“他们从殖民地带过来的印度兵逞威风,砸了你替雁峰购置的机器,还烧了好些书!还好文葭去南京时带走了一些书稿。”
“机器没了可以再买,但那些书都是雁峰的心血。”周暮觉拧眉,印书的机器有门路便能买到,不是关键。
雁峰一字一字翻译、誊写的那些书,不能付之一炬。
“别说书,人都被他们扣着了。”冯广厦压着火,他停顿了一会儿,道,“我已去信京平大学的校长,委托他帮我们周旋一番,但还不成。”
“那是英国人的脸面。”冯广厦看向周暮觉。
周暮觉明白他的意思:“我在北平有些故旧。”
昔年,曾祖周举人的同窗,有的一路高中,扎根在了皇城,后辈之间,一直有交流。
通海银行高歌猛进,这样的故交便更加的稳定。
“我今夜便出发去北平。”周暮觉略一思索,便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
冯广厦也明白这个道理,却不由得道:“但你银行的事……”
周暮觉一笑:“正好,我还要去问问铁路的事情。”
冯广厦这才放下心来。
周暮觉很快和冯广厦敲定了去北平的章程。
冯广厦送他出去,强自按下了心里的不安,遂玩笑般道:“现下也快放学了,要不,先顺便把你家长辈接回去?”
周暮觉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冯广厦莫名觉得这双桃花眼中带着澄明的凉意,他打了个哆嗦。
四月的海市,还是有些春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