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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黑莲花与君子(16)(1 / 1)


如周暮觉所猜想,她今日所见的,确实是上次的年轻女子,并那个混血的青年。

他对叶青淇印象更深些。

汽车停在公馆外头,大概是还要送这两人回家。

若让阿忠去接她,便不用这么麻烦了。周暮觉心中一哂。

他俯眼望去,高瘦的青年倚着车门,笑着同朝笙说话。

那双碧色的眼睛直白而热烈的看向她。

周暮觉在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很常见到这样的眼神——有时候,是他认识的某对恋人这样相望,有时候,是女子这样望向他。

他长到这般年纪,对于感情一事向来淡薄,更不懂得何为心动,却在这一刻,被潮水般涌来的悸然所攫取。

青年桃花般的双目低垂,眼中浮现出茫然的神色,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异样的感受。

她与这两人关系很亲近。

那女子恋恋不舍地挽着她的手,将头轻靠在她肩上,压皱了她脖颈下蕾丝的茶花流苏披肩。

而浓眉深目的年轻男子则低着头,似乎是还想同她再说些什么。

她亭亭地站在金属雕花的门前,素色的手落在门扉上。

风吹过,垂于她肩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周暮觉手中书页翻晃,发出簌簌地声响。

他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了这一刻的感受。

春风湿漉漉的,带着润而寒的潮意。周暮觉的指尖压在诗句的最后一行,原来心里灼灼燃烧着的,是嫉妒。

嫉妒她提及父亲时亲昵而怀念的眼神。

嫉妒她此刻对着一个青年所露出的笑脸。

他垂下眼来,一条黑色的缎带从书中露出一角。

他曾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她的发带,又在某一天随手将它作了书签。

青年抬手,合上了这本并未读进去的诗篇。

好感度在夜色中起伏,朝笙知道,隔着四层楼的阳台,有一道目光,沉默而长久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面上不动声色,同这两人告别,推开了金属的门。

阿柳一直等着她,听到了动静,忙踏着一双小脚走了过来。

先前太太并不会带朋友来家中。

也许是因为周先生性情冷淡的缘故。

她接过朝笙手里的包,道:“可回来了,少爷还叫厨房给您温着汤,玩了一天,该是饿了的。”

又对着这两个年轻人露出诚恳的笑来:“二位晚上好。我家太太今天烦你们照顾了。”

叶青淇看得出,周家的仆人待林朝笙是真心实意。

不像他家中的那些看轻于他的“女佣”们。

他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压低,带着刻意的迷人:“应该的。”

——喔唷,瞧瞧这眼神。阿柳在心里啧了一声,洋人,就是轻浮啊!

可别带坏了她家太太。

要阿柳说呢,年轻人还得像少爷那样才好。品貌、性情、能力都是一等一。

为人最是守礼,对待毫无血缘的太太也极为尊重。

她心下虽这么想着,在外人面前却不露分毫,只迎着自家太太回去了。

两人并肩踏在白石小径上,朝笙仰头,状若无意地扫过那爬满了常春藤的阳台,青年的身影已消失,唯有窗帘里隐隐透过薄而淡的灯光。

她随口问道:“少爷已经睡了吗?”

阿柳点头:“少爷今天休息得很早,吃完饭便上楼了。”

朝笙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

光线黯淡的卧室里,周暮觉听到了汽车离去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了,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月色幽幽地透过落地窗,又从窗帘的间隙里落了下来。

那些为他所忽略的细节终于在这个寂静的春夜中纷纷明晰。

他长久的沉默,却察出了一点心惊肉跳的意味。

在这个倡导自由与解放的时代,旧的规则渐渐死去。女子可以提出离婚,女子亦能自己选定伴侣——因此,如果朝笙愿意,她不想再当什么“周太太”,也没关系。

那个异域面孔的青年若与她两情相悦,周暮觉心想,他应当坦然地祝贺。

他从未想过让朝笙替自己的父亲守着。

人活着,得到了那份深情便罢,没道理要一个女子为死去的丈夫付诸一生。

但是。

但是,他荒谬的心意呢?

她可以选择任何人,除却他——这一点,周暮觉心知肚明。

一个继子,如何能对自己的继母起心思?

风吹过,窗帘飘动,如她翩然的裙摆。

月光盈满寂静的房间,轻轻地落在了周暮觉的掌心。

他凝视着满捧雪色,无端想起清晨握住的素手。

周暮觉的手指虚合,却又很快松开。

这是错的,到此为止。

他静静地想。

这决定做得很快,但周暮觉心中并没有释然的感觉。

二十四年,头一次开了窍,妄想的却是父亲的遗孀。

“真是疯了。”青年喃喃自语,长睫在眼下映出清浅的影子。

*

“那电影真的好看嘛?”

次日是周天,朝笙放假,并不用去学校,因此又直接睡到了中午才下楼。

阿柳一边在那擦花瓶,一边回身同倚在沙发的朝笙说话。

朝笙正想着昨天电影的剧情,一旁的小丫头嘴快,笑嘻嘻道:“怎么不好看?我哥哥说,洋人的电影新鲜得很,男男女女都露着胳膊大腿,开心了就抱在一块儿亲嘴。”

“信春!你……”阿柳眉毛一竖,面皮儿发红,“呸呸呸!小姑娘家家怎么这么不知羞?”

名叫信春的小丫头一脸无辜:“洋人就是这样的嘛。”

“太太,你说对不对?”

阿柳期待地看向朝笙,她十分不希望自家太太去看了这样伤风化的东西。

尽管女子嫁了人,敦伦之事,该懂的都应该会懂。但守旧的人们——尤其男子,又总期望她们依然保持矛盾般的贞洁。

最好有娼妓的身段,圣母的心魂。

真是怪异。

朝笙笑眯眯道:“清明时你们放一日假,你们自去电影院看看。”

信春眼中亮了,她一直想看电影,只是周家发的工资,尽给了哥哥拿去做上学的开支了。

“是太太请我们看吗?”小丫头会撒娇,声音软绵绵的。

“自然。”

信春小小的欢呼一声,哒哒地跑过来摇着阿柳的手臂:“一道去看嘛。”

阿柳哼哼几声,语焉不详地应了下来。

周暮觉进门时,听到的便是家中佣人与她的嬉笑声。

他不自觉,也牵出一个笑。

“少爷,你今天回来的可真早。”阿柳见他推门而入,连忙上前问好。

朝笙也望向了他。

他对上了她清澈的眼睛,却很快挪开了目光。

“今天是周日,学校既然放假,银行自当也休息。”他今日出门,倒不是去银行工作。

待答完了阿柳的话,他才又望向朝笙,温声问道:“太太,你现在有时间吗?”

朝笙微微歪头,不解其意:“有的。”

“有事与你相商,可否同我去书房?”

他的语气,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客气。

周暮觉没错过朝笙眼中的意外。

但女子起身,只微微抚去了衣上的褶皱,答了句“好”。

阿柳和信春对视一眼,觉得少爷今天的态度似乎颇为郑重。

也不知是什么事情。

她们压下好奇,各自散开继续去忙碌了。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书房。

林朝笙从前也会来书房,多半是打算找周鹤亭斗气吵架,但等进来了,又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儿原是周鹤亭办公的地方,朝笙扫过里头的书架,发现多了不少古籍和国外书籍的译本。

她想,应该都是周暮觉的。

周暮觉将门半掩上,朝笙回过头来,能看到走廊上往来的仆从。

她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周暮觉。

“先前是我疏忽,一直没给你备上司机。”青年缓缓开口,“今天上午拜托了忠叔,替你寻了一个可靠的新司机。以后你上学或是见朋友,都会方便许多。”

朝笙眨了眨眼。

周暮觉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曾有一瞬疑惑,为什么家中只有一个基本上是只为父亲所服务的司机——

后来又觉得既是夫妻,便不必分得如此清楚。

但他不是周鹤亭,他不能这样。

——因此,在做完那个决定之后,周暮觉决心更为郑重的避嫌。

朝笙道:“但忠叔,我觉得挺好的。”

青年声音温和:“新的司机我已经见过了,也是本分之人。”

“不过,若你更习惯忠叔,我用这位司机亦可。”

朝笙这才点了点头:“如此,谢谢少爷了。”

他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却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除却诚心诚意的感谢。

她确实,未曾洞明他隐晦而黯然的心思。

挺好。

他敛眸,书房里安安静静的。

剩下的话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开口时却觉得喉头有几分滞涩。

“还有一事。”

“我知你与父亲感情甚笃,作为他的儿子,我无意、也无权干涉你的决定——只是先前我还未问过你的打算。”

“四伯公他们,对女子向来严苛,要求你守旧。然我觉得并无必要。”

“你我年少之时,溥仪皇帝还没有退位。及至十四五岁,革命爆发,现如今已是民国九年。”

“绵延两千年的封建王朝都可以消亡,何况是落在女子身上的束缚。”

说这些话,虽然是为了铺陈,字字句句却都真挚。

周暮觉听到自己终于说出了口:“若你——再有心仪之人,不必管周家如何。”

“原本给你的,仍是你的。这是周家对你的责任。”

“你要的,你自去寻。没有谁能成你负累。”

不必背负着对一个人的情深度过这本应繁盛的一生。

他的声音清晰,掷地可闻。

朝笙潋滟的眼中光华浮动,她听完他的话后,露出个笑来:“少爷呀。”

“你这般说,我们此后,便也不用作所谓'继母子'的关系了,是不是?”

周暮觉微愣——

他倒没有想到这一重。

又听得朝笙道:“你同我说这些,我实在感激,亦觉得你说得很对。”

“我与阿鹤的夫妻缘分,不过短短一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却又带着几分怅然,“对我来说,却宛若一生般深刻。”

记忆里,林朝笙对周鹤亭的畏惧厌恶多过所谓的爱情。

但没关系,周暮觉不知道。他以为他敬爱的父亲也是真正的君子,是真心实意爱着林朝笙。

“自他去后,便是新生。这些日子以来,我慢慢明白这样的道理。”她望向青年桃花般的双眼,柔声道,“若哪一日,我有了心仪之人,必然会告诉你的。”

这是周暮觉所乐见的回答——不必为了逝去的人困守一生。

但为什么,会觉得难过?

青年压下心中的苦涩,低声答她:“那便好。”

现在她爱着的,仍是父亲,而之后,或许是那个混血的戏剧社演员,或许是学校里同龄的同学,又或许是其他她所新邂逅的人。

都行。

青年的指尖微蜷,又很快地松开。

朝笙微微一笑,问道:“那以后,我们便平辈相交?”

她似乎因为周暮觉的话,终于卸下了所谓“继母”的负担。

“你既那样说了。”她继续道,“便不用再称我为太太了。没得让我年纪大了许多。”

“阿柳他们面前,仍照旧。”朝笙说,“私底下直接唤我名姓便可,与我朋友他们一样,可好?”

“……林小姐?”

“哪有这样疏远。”她笑,“朝笙。他们这样唤我。”

他的舌尖不自觉抵在了齿后,平辈相交,直呼姓名,本是常事。一如他与冯广厦文葭他们。

但她的名字仿佛有某种魔力,短短的音节,百转千回般难以启齿。

“你的朋友如何称你?”女子面露思索,她只见过周暮觉与冯广厦相处时的样子,“暮觉?阿暮?”

用了二十几年的名字,忽然变得惊心动魄起来。

他默然一瞬,最终低声应道:“都可。”

女子眼眸微弯,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明明,他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也快刀斩乱麻地剥离了那荒唐的心动,但为何此刻,仍然心乱如麻?

周暮觉垂着眼,最终也没能唤出“朝笙”这两个字。

问心有愧,如何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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