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吗?”
心里好像有一个渴望的声音呼之欲出。
他看着她泠泠的双眼中倒映着绚烂的暮色,她的笑似乎就在引诱着他剖白自己的心事。
朝笙尚未出现的时候,人生似乎就是一道静静的河流,阳光照在河流上,他只管沉默的向前。
她出现以后,他才发觉以前看到的阳光都太普通。
但江暮白却在这样的眼神中骤然的回过神来。
因为朝笙直白而坦荡,从来不避讳自己一切喜欢与厌恶。
有时候觉得她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很远。
就像此刻,她站在他面前,眉眼鲜活,容光昳丽,却没有给他是与否的回答,反而又将问题还给了他。
他忽然想,对朝笙而言,他们的关系,是否与孟荀、与霍昀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无法从她盈盈秋水的眼睛中确定。
江风吹着他白色衬衫的衣角,如雷的心跳声则在潮水的起伏中渐渐平静。
“不用。”他最终这样说,“别现在就回答我。”
朝笙直勾勾的盯着他,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然后似笑非笑道:“怎么啦?”
那点鲁莽终于退去,他快步走到了她的身边,温声道:“因为我刚刚发现,我想要的太多了。”
朝笙长长的“哦”了一声,她转过脸去,看向了夜市漂泊的灯火。
“好巧,我也是。”
“我现在,十分想要赶紧吃到炸丸子小酥肉红糖糍粑和豆花饭。”
那点暧昧而绵密的气氛散去,他垂眼看着她明艳的侧脸,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然而又觉得不必这样,江暮白很快忍不住笑了:“那走快点吧。”
现在没有答案,也没有关系。
起码他们,看到过同样的落日和飞鸟,听到的是一样的江潮声。
而朝笙又往前跑去,偶尔踢起一块长堤上的石子,把话扔给了他:“是你刚刚走太慢。”
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又在夜市四面八方的灯火中散乱开来。
*
国庆假期,果然这儿游人扎堆。
灯火通明璀璨,仿古的建筑上挂着的店招琳琅满目,朝笙兴致勃勃,往里面走去。
人虽多,好在两个人个子高,天然带了点优势。
朝笙挑挑拣拣,很快买了一堆吃的,她自己抱着份冰粉,余下的都放在了江暮白手里。
两个人往前闲逛。
“豆花饭,多放点红油。”朝笙盯着老板的手。
老板笑:“高川本地的吧?”
他说话间,又多淋了一勺油辣子。
朝笙回头看向江暮白,他手里也满满当当了:“坐在这儿吃吧。”
江暮白接过了她手里的小吃,一并放了下来。
老板端上来朝笙的豆花饭,江暮白探身,道:“老板,我那份放红糖。”
老板和朝笙齐齐回过头。
“你是高川的啊!”老板看得出来,“啧啧,小伙子,你这可不得行哦。”
朝笙狂点头,斩钉截铁:“给他放油淋青椒。”
老板选择听她的。
朝笙朝江暮白笑,笑得他没办法。
动作麻利的老板很快又端了一碗淋好了青椒辣子的豆花饭上来。
夜市的桌子是折叠的矮木桌,两张红色塑料椅子摆着,两个人的腿有点没地方搁。
朝笙踢了江暮白一脚,江暮白看她一眼,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他拨开青椒,舀起了一勺豆花。
还是辣。
朝笙又踢了他一脚。
这下朝笙感觉到江暮白的目光了。
她抬眼,看到他鼻尖细细密密的汗,乐得不行:“老板,拿两瓶豆奶。”
冰镇的。
朝笙笑嘻嘻道:“别吃这个啦。”
她又觉得奇怪:“你怎么这么吃不了辣?”
江暮白的眼尾都泛着红,他喝了口豆奶,才觉得缓过了劲来。
“我一直就不太能吃辣,后来就自己做饭了。”江暮白想到这儿,温声道,“不能吃辣,就干脆不放,所以越来越不会吃。”
老板忙里偷闲:“那可真的不得行哦。我们高川的姑娘都是辣妹子。”
朝笙又吃了口先前买的冷串串,红油蘸酱,她吃下去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暮白闻声,点了点头,朝笙眨眨眼睛,问:“你要吃吗?”
“不了。”他笑,还是不勉强自己了。
说是夜市,其实大多都是小吃,吃着吃着就饱了,一条街很快走完。
“好累。”她踩着那双慢跑鞋小小地蹦了下,手插在卫衣的兜里,“明天不来这儿人挤人了。”
高川的夜市不知为何,是全国都闻名的热闹,四面八方的人都涌来这儿,拥挤在这条百米的长街。
“明天还是两点?”江暮白问。
“太热了,我上午过来吧。”她想了想那二十几张试卷和之后的期中考,转身看了江暮白一眼,“明天见。”
笑盈盈的。
他看着她也汇入了人潮之中,然后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又沿着江边的阶梯,然后走到长堤上。
江暮白与青峡江奔流的江水走在同一个方向,夜市化作了水面浮着的蜃楼,江水另一侧,天樾山苑的路灯点亮山道,照着那些高木秀树,最高处的,五层高的独墅像一盏巨大华美的花灯窗橱。
樟树下静悄悄,归家的邻居已经歇下。
在很深的夜色里,江暮白做了一个梦。
梦境很漫长。
置身华美城堡的人变成了“他”。
隔着幢幢的人影,窈窕瘦削的朝笙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头发只及肩膀,转过身时,背上有粉色的疤痕起伏交错。
“他”如信徒分海,拨开人群,去找她转瞬就不见的身影;
然后是灯光越加璀璨。
周围衣香鬓影,闪光灯不停歇。有人一声一声,急切唤“他”的名字,“他”无暇理会,只看向狼狈退后的天青色鱼尾裙;
耳旁越加喧嚣,宫阙万重,晚风盈袖,朱雀大街火树银花,半壁天穹澄明如昼。“他”眼前的少女提灯而立,衣带飘摇,秋水似的眼中映着焰火长虹;
最后焰火飘飘浮浮,落在青峡江上,他和她站在如昼的夜市的尽头。
她笑盈盈的,问他:“你想知道答案吗?”
而他骤然升起了强烈的直觉,知道得到那个答案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梦里,他喉咙都发紧,生涩得痛,说出的话却是:“我想知道。”
“如果你的希望是这样。”她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纤长的手指扣住了他泛着凉意的掌心,“那么我也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合紧,被骤然的喜悦卷走了冷静。
然后她突然就不见了。
就像蜉蝣,生于朝,坠于暮,她在答应他之后,只会在他生命里停留这样短暂的瞬间。
灯火也变作灰烬。
“朝朝!”从没这样喊过她,太亲昵,太僭越。
可喊出口时却无比的自然,就宛如他这样唤过千万次。
但她再没有嬉笑着,亭亭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茫然地站在无边的夜里,忽然觉得,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眼睁睁的失去。
醒过来时,仍能听到江水汹涌。江暮白坐了起来,在昏暗的房间里长久的垂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