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宣朝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
表面上,是想迎娶公主,实际上,当婚姻相通,血脉相融,就不能再把狄人视之为不同教化的蛮夷,法理之上,他们与宣朝的人开始共通。
且和亲公主的丰厚的嫁妆,将随着岁币,归属于他们的王庭。
在皇帝看来,武将的兵权好不容易归属于他手中,与狄人接壤的边境则是填不完的窟窿,现在,他们提出了新的要求,答应——也未尝不可。
当皇帝点下头,决意求和,放弃援兵于霖州时,冲天的火光燃烧于莽莽苍原,玄甲长枪的少年立于马上,振臂一呼:“随我来!”
那早已锤炼出的千骑骑兵,提枪踏马奔去。
这是一个极为冒险的计划,要有精熟的骑兵,要熟悉草原的地形,要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和万夫莫当的勇气。
当后人从历史上回望这一晚,只会赞叹还很年少的燕昭烈帝或许就是受天命所眷顾,但离开即将陷落的霖州,涉过沉静的长河,来到无边夜色下的草原,池暮确实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他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那个冬夜,他怀着刻骨的恨意,发誓要和金銮殿中的圣人玉石俱焚。
但偏生有一个人救了他,她高高在上,俯下身来看他,却什么都不问。
此后一生,他不止为仇恨而活。
玄衣黑马,少年马奴来到千里外的霖州,要替她守住这座城。
……
宿云秋的怒火强行按捺到宫宴结束。她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伪装成怜悯的幸灾乐祸。
臣子、贵女、乃至那些为她所不屑的纨绔,统统以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那四皇兄宿云珩,不,应该说是太子皇兄经过她时,眼神悲悯,带着惋惜的痛意。
“城阳,和亲之事有待商榷,还未尘埃落定,你不要过于担忧。”
她仰脸看向她的太子皇兄,发间的步摇当啷作响。
“我会劝父皇好好思虑的。”宿云珩露出一个宽厚的笑来,并不介意她的失礼,“若真有那日,为兄必会让你风光大嫁。”
宿云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讨厌那样的眼神。
过往十七年人生,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狄人……不过是希图宣朝财富的蛮夷,居然也敢妄想求取宿氏嫡出的她。宿云秋对于宿云珩的挑衅怒不可遏,却不敢当场发作。
因为她的父皇已经在考虑了,而她最大的依仗,她的兄长死了。
从此,她除了一个嫡出的身份外,和那些庶出的公主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四皇子的胞妹,一个九岁的丫头片子,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的妹妹后,也敢在她面前开始逞威风。
可要她嫁给一个蛮夷,她如何甘心?
宿云秋紧紧攥住描金绘翠的袖口,压住了她的愤慨。
“一定,一定有办法……”她眼神晦暗不定,起身时,腰间珠玉纹丝不响,又是落落大方骄矜冷傲的模样。
霖州的骑兵于深夜奔袭之时,皇帝在宴会散后,悄然留下内阁大臣议求和之事。
他们其实松了一口气。
都知道霖州在守着洛都,若狄人真长驱直入,几乎只有迁都这个选项。
尽管,以丰厚的岁币去供养一支军队远比用它去饲狼要来得有用,但那需要常年不懈的支出,而边关迢迢,皇帝无法放心在他目所难及之处,有一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雄师。
所以,当那一千人烧毁狄人的粮草,击退追击的狄人,越过草原,回到霖州时,得到的却是议和的消息。
李树藏不住脾气,他冲到了曹垠面前,胸甲上的血惊得曹垠往后退了好几步。
“大人!我们已焚毁他们的粮草,若有援军,打退狄人给他们个大教训也不是不可能!”他年轻而鲁莽,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思。
曹垠灰白的长眉低垂,像一棵被风霜压倒的芦苇。
粮草既失,又有援军,甚至可以把逼近霖州周边城镇的狄人打回到草原。
有一时之胜,便可喘息,借此图谋更长久的事。
但洛都的圣人不想打,更不想把拱卫洛都的军队派往兵力渐弱的霖州。他反倒决定以岁币继续换取和平,转瞬又给狄人送去被毁的钱帛财物。
曹垠的长眉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他抬眼,看向那被士兵们所簇拥的少年。
如池暮所言,他做到了——但时运不济,功败垂成,曹垠自忖是霖州的州牧,更是宣朝的人臣,洛都的圣人既然有了决断,他又能做什么?
曹垠在肃杀的寒风中长久地思索这个问题,久到李树都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这已有了年纪的州牧,他回过神来,挠了挠脸,走到了池暮的身旁。
读圣贤书,做天子门生,却也知“哀民生之多艰”,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曹垠打量着沐血而立的少年,他骑在高大的乌骓之上,依仗一杆长枪就做到他承诺的事。
一个玄枪营就足以让帝王畏惧,若再来一个,又能掀起怎样的风雨?
他挥手,让池暮跟着他入了营帐。
帐中,高悬着一张泛黄的舆图,祁连山下,霖州的边界绵延,被狄人一点点蚕食,霖州之后,洛都、十三州,尽受它庇护。
曹垠黄瘦的手指划过那曾为他治下沃土的郡县,最终沉沉叹息。
“知君壮志。霖州舆图千里,赠君驰骋。”
他的话沉重而隐晦,池暮凝神看向那绵延的山脉前的城池,他的父亲曾在此征战,他的心上人曾在此如困兽,现在,是他来到了这里。
玄甲染血的年轻郎君抬手,揭下舆图,长长地向这个老者一揖。
长月无声,冬夜肃杀,历史又往前翻过了惊心动魄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