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十九年暮春,霖州,清晨稀松平常,州牧听到军官匆匆的来报声。
他新募集的哨兵昨夜开始了第一次巡守,州牧一想到这个就忧愁,偌大霖州,连年受侵边之扰,要他如何去守。
但他随着军官狂喜的眼神看过去时,廊外,一排尸身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他突然有些失语,声音干涩地开口:“都是狄人?”
“是,一共六人。”
“谁杀的?”
“昨夜巡守的一个哨兵。”
“一个?”
那军官点头,强调:“一个。”
“名叫池暮,有一身极好的枪法。”
州牧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军官:“你说,他姓迟?”
军官明白他心中所想,向上峰解释道:“水也池。”
原来只是同音,并不是永安侯府的那个迟。
州牧看向那些被斩下头颅的年轻狄人。他们无一例外,胸腔中都有一道穿心的伤口。
“让我见见他。”半晌,他做了决定。
立刻便有人让李树去把他的同僚叫过来,而彼时,池暮在张小竹的注视下,拆开了黄竹纹的信封。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朝笙的字。
小时候练字时,父亲总说字如其人,因此他习得了一手极为清俊温敛的楷书。
雪色的信纸上,东倒西歪竖着朝笙写的字。
她端端正正地写了个“池暮,见信如晤”后,剩下的字便七零八落,没个正形。
池暮想象得到,她单手撑着脸,写下第一句话后,立刻就失去了耐心而拧眉的模样。
他禁不住莞尔,又迫不及待接着看了下去。
信里,她的话比往常还要多些,想到哪儿便是哪儿。
她忽悠露葵说他死在了山火,露葵立马就哭了,可见这丫头并没有那么介意他;
马厩里空荡荡的,她暂时不想再养一匹小马;
城外蜀菜馆子卖的麻辣兔肉没有他上次带回来的好吃,太子薨逝后,一切都变得没滋没味,她近日甚至只能用一根素银簪子挽发……
她的眉眼凛冽又明艳,失去了华美的装饰,其实也未尝没有另一种美,池暮在心中这样想。
他干燥的指尖捻过信纸,生出了一点过分的热度。
太子薨逝的消息还未传来霖州,他将信重新又合进了纸封之中,储君死了,能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
天命不再眷顾这个王朝。
门外响起叩门声,是李树那粗噶的嗓子兴奋地喊:“池小郎!州牧要见你!”
他应了一声,大步走了出来。
建昭十九年。
洛都的东宫白幡哭灵,举城哀悼英年早逝的太子。
迢迢霖州,政绩平庸的州牧曹垠,做了一个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他七拼八凑,凑出了一支骑兵,决意把它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试一试。曹垠心想,迟早要被狄人踏破的霖州,不差这样一支骑兵。
春日将尽,西窗下,朝笙展开了信纸。
露葵在精巧的铜炉内点燃了一支白梅雪中香,而后凑到朝笙身旁,问道:“郡主,是回信给世子吗?
宿从笙的信隔几天便来一封,天南海北能絮絮叨叨个没完,不知送他的信要累坏多少驿马。
朝笙甚至都还未收到霖州第一封信的回音。
“给池暮。”她耐着性子,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
“霖州地遥,也许哪一天,就收不到信了。”她说。
露葵眨眨眼,不太明白,霖州再远,不也是宣朝的国土吗?只要驿站还在,池小郎的信总能寄回来。
朝笙没再解释,她挥了挥手:“找蓝玉玩去。”
露葵嬉笑着走开,还不忘扔下一句:“郡主,您的字东倒西歪,我也看不清您和池小郎说了什么。”
霖州的变化洛都无人在意,或者说,分不出心去在意。
四月,有七位官员因太子之死而下狱,又牵扯出一起贪污案,到最后兜兜转转,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也牵连其中。
涉案官员及其子嗣皆革职流放,女子没入教坊为奴,三皇子即刻前往封地慜州,转瞬之间,洛都的皇子就只剩下了三个。
林坚的家族也在流放者里。
往日交好的纨绔们此时皆没了兄弟义气,朱雀大街上,晋康伯府的贵人们褪下绫罗,葛衣麻布,在兵吏的驱喊声中踯躅而去。
那日,朝笙正带着露葵从城西游玩回来,她一眼就看到,当日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林坚,此时躲在祖父身后,头压得极低。
露葵知晓朝笙与那群纨绔的龃龉,欣然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的林坚,做过不少恶心事。他的家族庇护了他的所作所为,沦落到今时今日,确实算得上是罪有应得。
可皇帝贬斥林家,与林坚的恶心行径毫无关联。
焉知酷烈独断的皇权,某一日不会砸落到昌乐王府。
“郡主似乎不如何开心。”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
露葵侧身上前,将朝笙与陆嘉木的视线隔开了。
朝笙看都懒得看他:“你又知道了。”
她话里带刺,一如往常的冷淡。陆嘉木如今适应良好,习惯了她对他的漠然。
“阿从在绪州,怕还不知道这档子事。”他若无其事地攀谈,“若他知道,想来会伤心的。”
“你不也是林坚的好朋友吗?”朝笙看向陆嘉木,声音冷淡,“我想你应该落几滴泪,备上金银,然后去送一送他。”
陆嘉木笑了,声音还是带着些刻意的温尔:“郡主说笑了。”
“陆家向来不站队,只忠于陛下。”
眼下林家被打成了三皇子党,陆家上下却摘得很干净,哪怕是往日多与林坚交游的陆嘉木,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朝笙懒得再听这狐狸面嘴里的弯弯绕绕,若不是他提到了宿从笙,她理都不想理会。
她上了马车,露葵将车帘子解下,霎时间珠玉当啷作响。
回到芳汀馆时,蓝玉带着笑迎了出来,洛都的风风雨雨没能影响这些小姑娘半分一点。
“可算回来的巧,门房送过来了池小郎的信。”
距离他离开洛都已有月余,回信终于翻山越岭而来。
见朝笙拿起了信,露葵与蓝玉相视一笑,十分默契地各自忙去了。
没有上等的雪竹纸,更无澄泥砚研出的墨,微微泛黄的信纸上,俊秀的楷书洋洋洒洒数十行。
“字写得比宿从笙好多了。”朝笙伏在西窗上,阳光透过信纸,字也变得有些透明。
他给她报了平安,然后一句一句的回答了她在信中说过的话——
露葵心善,他向来知道;
砚白极为适应霖州的风土,它好好儿来到了这里,他也会好好的把它带回洛都;
师傅有一次抱怨,蜀菜馆子的厨子换成了老板的儿子,口味也就跟着变了;
太子薨逝的消息霖州还未知晓,这里离洛都实在太远;
然后——他于夜中杀死了六个狄人,因此获得了一支骑兵。
皆是一枪穿心,丝毫未曾留手。
他一句话带过,像是简单的交代。
信的最末,又是字迹隽秀的一句“问郡主安”。
她抖了抖信封,倒出一朵压平的桃花来。
“北地天寒,霖州的春天来得晚,我于草原夜巡归来,见漫山遍野皆是新开的桃花,蔚为壮观。”
真是个矛盾的小马奴。朝笙想,写出的字温和雅正,做的事情时而暴烈,时而温柔。
她抬手,接住了那朵飘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