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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郡主与马奴(27)(1 / 1)


“再努努力,猎宫就在前面了。”九巍山下,衣衫褴褛的流民相互搀扶,往上爬去。

他们于昨日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往洛都外驶去,中心的鎏金雕龙车蔚为壮观。

听洛都的百姓说,这是圣人出行,将去九巍山春猎。

流民们跋山涉水,仍对君王抱有幻想。

张平安背着张小竹,默不作声地走在流民之中。

那日,一位公主的车驾差点碾过他的女儿,他便意识到,圣人和他的女儿大抵不会有任何差别,但他仍然想亲眼看看。

终于依稀看到了汤泉宫的轮廓,从下往上仰视时,可见它翼角如飞,脊上吻兽威严逼真。

这座数丈高的重檐歇山的宫殿,如皇权一样高不可攀。

玄裳金甲的士兵听到了山下来的动静,手中的长枪一转,朝向了前方。

见是流民,为首的金吾卫神情一肃,冷声道:“圣人春猎,九巍山戒严,尔等速速离去。”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前,躬身道:“草民李六合,建昭九年霖州青山镇秀才,欲见圣人,以求生路。”

李六合花甲之年方考上秀才,在边陲的青山镇当了许多年教书先生,算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然而金吾卫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若往前,视尔为刺客,杀无赦。”

圣人本就烦心流民,这些从边关跑到了洛都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一眼都嫌晦气。

李六合不可置信,上前一步,痛声道:“狄人犯边,圣人难道要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吗!?”

狄人年年秋天来犯,冬天退兵,霖州地险,他们越不过的。宣朝既纳岁供,何须与狄人起兵戈?

金吾卫冷漠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读圣贤,顺教化,应试三十五年,从及冠韶华到垂垂老矣,李六合以他的秀才功名自豪。

他一生的抱负,一生的志向,都寄予那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但跋涉三十个日夜,圣贤书没有告诉他,君王会弃百姓于不顾。

他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凌厉的光来。

张平安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挤开人群,向前冲去:“夫子——”

张平安的算术是他教的,青山镇的大半数人,读书写字都是李六合开的蒙,他没能做成官,治理一方,却也有满镇桃李。

李六合迎头上前,金吾卫呵斥:“再进一步,杀无赦!”

李六合没有犹豫,没有畏惧,直直地撞向了银光烁烁的长枪。

他那样瘦,老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点皮肉。长枪贯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迸射而出。

张平安愣愣地睁着眼,满面都是黏腻温热的血。他用尽全力接住了李六合,病弱的身体硬是站得笔直。

“君不仁……君不仁!我以我血谏圣人……”

李六合的声音破得像是残旧的风箱,失焦的瞳孔空洞地望向头顶灿烂的春日。

这是农耕的好时节,但他的麦田已被狄人烧成焦土。

不重要了,因为他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青青的麦苗蓬勃向上,看不到暮色里袅袅的炊烟,看不到放学的孩童跑过他身前。

张小竹胡乱抹着脸上的湿热,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净——那是李六合的血,是她懵懂的眼泪。

有人呜咽着,低声唱起边关的民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歌声越来越大,哀极痛极,金吾卫列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九巍山里,一群锦帽貂裘的年轻男子驱马向前,形成了围合之势。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一头年幼的鹿四处乱撞,却发现往哪都跑不出去。

“角还没长齐,是头雄鹿。”有人出声笑道,声音骄矜随意,他们知道他们会猎得这头鹿。

“嗳,没长大的鹿,鹿血一样也有那般功效吗?”

这群人哄笑起来。

“这样慢悠悠,不知何时能射中它。”一个年轻男子接过话,动作漫不经心。他搭弓,对着那头小鹿胡乱比了比位置,而后射出一箭。

小鹿打了个哆嗦,四蹄都发着抖。它如往常一样出来吃些鲜嫩的春草,不知为何今日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男子的箭矢只堪堪擦过它的尾巴,带出一点血来。

人群又笑了起来:“换我了,换我了,贺三郎,你这准头不行。”

他们只是在享受着这头幼鹿的恐惧罢了。

忽而林中响声翕动,树叶沙沙作响,继而声音越发剧烈。他们身下的马匹躁动起来,似乎连大地都开始轻轻的颤抖。

小鹿终于找到了机会,慌张地寻了个空隙跑走了。

有人想去追,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我们后头不对劲。”

那人闻言,将信将疑地扭头看去,然后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林中奔逃出兽群,许多他们需要寻觅才见得到的野兽蜂拥而去,向九巍山另一侧的谷地跑去。

它们似乎毫不惧人,一股脑地朝前跑来。

在兽群的身后,白烟翻滚,而林后,已有冲天的火光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升腾而起。

那是——汤泉宫!

身下的马匹越发焦躁,这群刚刚还游刃有余的年轻郎君此时俱都一脸恐慌。

“跑!”他们慌了手脚,驱马四散而去,趋利避害的野兽们比他们更懂得逃命,像流水一样冲开了他们。

他们有的从马背上坠落,有的已经控制不住马匹,被迫随着马一同毫无目的地逃去。

绚烂从容的春日转瞬即逝,而大火接天,肆虐而来。

……

后世的史官,把由一个马奴所开创的大燕朝称之为苍炎王朝,因为这个王朝在某种意义上因大火而起。

但究竟是起于建昭十八年永安侯府的大火,还是次年春猎,汤泉宫下流民烧起的大火,一直众说纷纭。

最后,历宣燕两朝的帝师张筠盖棺定论——燕朝开国皇帝燕昭烈帝池暮的一生之转,始于建昭十八年的大火。

但宣朝之乱的正式开始,则始于春猎时汤泉宫上空的白焰。

那是庶民的怒火,足以焚毁一个荒谬无度的王朝。

……

此时的池暮,还不知道这场大火将把历史的进程加快,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山溪旁,朝笙正甩着马鞭,用一捆青草钓鱼,砚白在一旁眼巴巴望着。

他驱马到她身旁,疾声道:“郡主,我们得走了。”

他反应得已经很快了,但山火来得更快,初春,有些生长缓慢的树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冬季枯死的树枝满地。

空气中弥漫着磷燃烧的气息。

朝笙轻耸鼻头,感到一丝难受。她震惊地睁大了眼,迅速的明白了池暮的意思。

“沿着这条溪去山下。”溪流的尽头有水源,池暮当机立断。

不容他们再停留了。

烟熏火燎,池暮的白马已失了理智,他干脆松开缰绳,这白马没了束缚,兀自沿着溪水向下奔去。

“上来!”朝笙勒马,朝池暮伸出了手。玄衣的郎君一跃,借着朝笙的手,翻身而上。

风声猎猎,砚白毫不犹疑,顺从着朝笙手中的缰绳。山道崎岖,枝桠横斜,池暮一手笼住她的发顶,一手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树枝。

“尽管往前跑,其余的不用管。”他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显而易见的危险在他与她的身后,他猜应该是白磷被点燃了,引发了爆炸。

那个道士想必有不少的白磷,用于每一次“问神显圣”。

池暮的声音奇异的冷静,甚至让朝笙听出了安抚的意味。

她知道,他不会死在这儿,那是剧情所既定的结局,可谁知道命运当前时会有什么变数,此时此刻,是她同他在一起面对这一切。

这一生,确实不再相同。

山路漫长,他们毫不停歇。白磷爆炸所带来的巨大高温席卷了这座山宇,烈火在身后追逐,奔逃的动物前赴后继,而溪流的尽头已在眼前。

池暮丝毫不敢松懈。

砚白陡然一转,白烟、陡坡、半燃的木头、死去的野兽构成无数威胁,它几乎难以控制住身躯。

乌骓长嘶,它想往溪流尽处跃去,但过大的冲力将马背上的人向前方掀了起来!

朝笙听到耳旁风声呼啸,砚白的嘶鸣声被落在了她的身后,她在风中闻到了白烟的气味。

但池暮不容她在坠落时走神,几乎就在她握不住缰绳的那一瞬间,他伸手要去抓住她,却只触到了她被缰绳勒得微肿的掌心——池暮来不及反思自己的疏忽,一手勒住砚白的缰绳,尔后向前掠去。

绯衣在身,他望向她如看一只折翼的红蝶,咫尺也如天涯。

身后烈焰连天,炙热的温度提醒着他,他生命中第一场大火,让他失去了什么。

他眼神渐冷,那些蛰伏着的晦暗翻涌。池暮向前再踏,长风如刀划过,他不眨眼,不觉得痛,只将全部力气汇于脚尖,身形翻跃。

溪水在尽头汇成湖泊,他接住了她,尔后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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