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起了念头,下定决心只是个很简单的事情。
宿从笙向来任性,他也并不觉得,欺辱一个马奴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怒气很轻易地转移到了池暮的身上,正如他的朋友所言,堂堂郡主,怎么能和马奴一并?他有着一些天真的残忍,若他的姐姐宁愿亲近对待一个马奴,那他拿马奴撒气有何不可。
纨绔子弟们向来横行无忌,说到做到。
次日到了书院时,陆嘉木瞧着宿从笙轻快的神情,就知道他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早瞧那马奴不顺眼了。”林坚昨天嚷嚷得最大声。
那日,他同人在东楼的窗旁挤来挤去,就为了看这新来的郡主一眼。他性喜玩乐,胸无点墨,只觉得宿从笙的姐姐比平康坊最明艳的胡姬还要美,一双丹凤眼轻抬起时,纵然神情随意,也有万般难言的风情。
只可惜宿从笙与他姐姐关系似乎很一般,他那日原还想跟着他一道去给郡主姐姐打个招呼。
若是揍那马奴一顿,那位郡主也许会怒气冲冲的呵斥他,但只是教训个马奴,他赔个罪,想必便没什么大碍,从此也算是话本子里演的“不打不相识”。
又或者那位郡主所谓的跋扈只是色厉内荏,其实会被他们这群人吓得流眼泪?
林坚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窗外,梅花簌簌而落,马儿踩在落梅上,悠然地踱着步子。
陆嘉木站在窗边,耳旁是纨绔们的话语,他们知晓了宿从笙的不满,三言两语间便决定逃了夫子的课去教训那个马奴。
他目光有意无意看向苑中牵马的瘦削少年,仿佛只是随意望到了纷纷而落的梅花。
……
墙外,几枝梅花伸出,砚白高大,却也得昂着马首去嗅探梅花。
池暮箕坐在地,看着砚白兴致勃勃地开始嚼好不容易够到的梅花。他想起朝笙昨日提到的梅花糕,北方没有这样的吃食——顾名思义,便是用梅花做的吗?
梅花被砚白毫无章法地摇落,偶有两三朵飘落在他的掌心,耳畔依依稀稀能听到几句苑内夫子的读书声。
读的是“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
谁人不识李太白。他几乎下意识地便接出了后面那句。
在永安侯府里,他常常听着这样的诵读声,他的父亲的枪法了得,然于文墨上则无甚研究,最爱的不过是晨起挥枪舞就,再诵上荡气回肠的一首李太白。
不过,他的父亲自战场上退下后,一身枪法无处可使,到后来,纵是“俱怀逸兴、欲上青天、长风破浪”,都葬于一片火海。
他骤然间从遥远而柔和的回忆里剥离,感觉到自己的软弱来。
忽有散乱的脚步声从远处踏来,砚白支起耳朵,探头看去,口中还不忘嚼几朵梅花。
池暮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了那群锦衣的纨绔。
除却宿从笙外,他一个都不认识。为首的那个格外高大,步子却虚浮。洛都的纨绔们过早的在酒色里消磨时间,有些年纪还小,里子却已经空了。
宿从笙在人群之后,目光嫌恶地看向他。
他想,这位小世子其实与他姐姐生得很像,无怪乎他想亲近宿朝笙而厌恶他。
纨绔们常常在洛都兴风作浪,打起架来颇有章法,不由分说,林坚和另一个身材肥壮的冲过去摁住池暮,拳头随即落了下来。
他们不打脸,专挑着膝盖、肋骨下手。
他的父亲也曾教过他一些拳脚功夫,真论起来,他的底子是远胜过这些纨绔的。
他握紧拳,几乎按捺不住要反击,想要鱼死网破——
可梅香飘渺,让他想起了救了他的人——作为一个马奴,当他把拳头砸在洛都这些王侯子弟脸上时,又会给朝笙带来什么麻烦?
他是个很敏锐的人,知道这位恣意又随性的郡主没有母亲的庇护,又和父亲继母疏远。
何况这些纨绔里,还有她的弟弟,世俗意义上,昌乐王府往后的主人,甚至也是她以后的母家,她嫁人后的依仗。
那点冬夜救起他的恩情驱使着少年松开握紧的拳头,他手心里的几朵梅花早已经被碾碎,而红色的花汁从掌中晕染开。
宿从笙走到了池暮面前,这位小世子看着这马奴被摁住,终于感觉出了口恶气。
一个马奴,如何能反抗洛都的贵族。
池暮垂着头,耳畔是纨绔们冷冰冰的喝骂。
“泥地里打滚的东西,想攀附宣朝的郡主?”
“好,坚哥,再给他一下!”
池暮陡然想起母亲离去前,回头含泪的那一眼。
冬夜的大火再次灼伤着他,宿从笙看不到这马奴眼中晦暗的波涛。
他犹不解气,高高扬起了拳头,其余的纨绔们愈发兴奋,摩拳擦掌,高声呼喊着——
纵是打死了,也无什么大事的。
陆嘉木向来不掺和打架。他出生于世代清贵的文臣世家,武夫行径在他所受的教育里向来是粗鄙不堪的代名词。
但他是纨绔们的军师,他教他们如何玩乐,如何设计欺负人,如何逃脱家里的责难。
洛都的纨绔当然不仅仅只是逃学和在平康坊里招猫逗狗。
纨绔们服宿从笙,是因为他高高在上的门第。
而听从陆嘉木,则是因为他最狡猾聪明。
陆嘉木立在高墙下,梅枝的阴影投射在他雪色的衣袍上,像是白宣上挥洒的几笔水墨丹青。
他觉得差不多了,脸上一如既往带着清浅的笑。
“行了,别打得……”
别打得太狠,不然,那个看起来便很骄傲的郡主想必轻易释然不得。
话犹未落,一道鞭子破空而来,猛地抽在他脚旁,力道之狠,让人感觉到脚下的泥地都颤了颤。扬起的灰尘飞扬,铺满了他雪色的衣袍,陆嘉木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一道纵深的裂痕在泥地上撕开,刺耳的声响惊得那群纨绔骤然愣住。
谁,谁敢拦他们欺负一个马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