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曲江上,漂着个灰扑扑的人影,那人影一动不动,似是死了。
朝笙放眼看过去,果然是一道人影浮着。
露葵有些畏惧神鬼之说,扯着自家郡主的衣袖,悻悻然道:“郡主,我们绕过去吧。”
那可不行。
她安抚了小婢女几句,善水性的几个护卫听她的意思,泅水过去,把这人打捞了上来。
露葵往后退了几步,朝笙却上前。她知自家郡主胆大,却没成想大到了这样的地步。
露葵咬咬牙,道:“郡主,我来查看吧。”可不能让这无名无姓的“浮尸”冲撞了她家郡主。
朝笙笑道:“还有气儿呢,瞧你,怂成了什么样。”
是个少年。
乌发散乱,浑身是伤。她拔下发间的簪子,随意拨开了贴在他脸上湿漉漉的头发。
露出张满是脏污的脸来。他双眼紧闭,轮廓如被打湿的桃花。
露葵嘟哝:“生得还怪好看……”
随船的医女很快提着药箱出来了。她谨慎地查看,先解开了少年紧贴着胸膛的衣襟。
宣朝男女大防并没有那么严重,且船上这位,还是个身份高贵向来以跋扈闻名的郡主,无人置喙她在场。
医女用力从胸膛上摁了下去,朝笙站在旁边,垂眼看着,少年的胸膛因摁压而剧烈的起伏,露葵提灯立于一旁,朝笙借着暖橙的光,视线往上,看到了一颗赤色的小痣。
少女的手拢在白狐裘里,神情闲适,袖手旁观的模样。
终于,他吐出积压在胸的江水来,缓缓睁开了眼。
明黄的灯火照着少女耳边碧色的翡翠,雪白的狐裘拥着她小巧秀丽的脸庞,她也正垂眼看他,潋滟的丹凤眼中带着漫不经心的骄矜。
这是一张未经苦难享尽优容的面容。
毫无疑问,她应当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女子。
见他醒了,朝笙懒声道:“我救了你。”
他想开口,发现嗓子宛如被刀锯过一般疼痛沙哑。
“不必说太多,我问你答便是。”她浑不在意他的窘迫,极其自然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池暮。”
一旁的露葵跺了跺脚:“郡主呀,您和他说这些话作甚?他保不齐是犯了事的凶徒呢!要我说,就不该救他。”
大半夜漂在曲江上,怪吓人的。
池暮不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抓住朝笙这根救命的稻草,但她是洛都的贵族。
她大概生来就高高在上,对于他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探求心思。
而她的护卫们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摁着手中的弯刀。
朝笙打量着他,她知道他刚刚死里逃生,又骤然失怙,正是最脆弱恐惧的时候。
可他的眼神含着分明的恨意,像一匹离群的幼狼,痛苦,不甘,在这双桃花般的眼底翻涌。
朝笙喜欢这样的眼神。
她在听到他的名字后,笑容更深了些。小白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提醒她:“当前好感度5。”
救命之恩,也不过如此。经灭门之恨,他注定很难信任任何人。
她凝视着他困兽般的眼神,而池暮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我不是逃犯!”
他没有犯任何错,他的父母也没有。
“那很好,我可以留下你。”朝笙声音漫不经心,似乎救人只是她偶然起意,对于这形容凄惨的少年,她倒没有更多的同情心,“不过,你有什么用处吗?”
她带着那种贵族与生俱来的天真的残忍,善恶混沌,一切随心。
池暮看向朝笙,准确的说,目光看向了她身后巍峨的洛都。他的父母死于三日前的大火,而他在火燃尽后,偷偷从已是废墟的永宁侯府逃出。
他沿着通明渠,往外游去,不知活路在哪儿,曲江浩浩汤汤,他有一瞬想就此溺死,魂魄去幽冥与父母相聚。
可血海深仇让他咬着牙,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然后这个出身贵族的少女救了他,甚至可以让他留在身边。
无人识他,他可以重新活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
池暮闷声道:“我……原是个马奴,您若留下我,我能为您照料出洛都最矫健的马。”
露葵皱眉,道:“可洛都的贵女,并不兴骑马。郡主,唯有规行矩步,娴静知礼才能在议亲的时候被看重。”
朝笙却终于露出个笑来:“我正巧有一匹小马。”
她在青州恣意惯了,来了洛都也不想改。
“池暮。”
“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他怔住了,没想到朝笙竟如此痛快。
此时他伤痕累累,满身窘迫,甚至身上还能闻到水草与江水的腥味,当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去时,朝笙站在他面前,狐裘皎洁,容如皓雪。
衬得他狼狈不堪,如若幽鬼。
可这,就是他与她的初见。
……
建昭十八年冬夜。
两个打更人仓惶离去,其中一个叫李五的更夫在惊悸中就此病逝。
兴宁坊中一场大火,得意了四十五年的永安侯府随灰烬而去。
一个少年目睹了至亲的死,含着恨意苟活,不知自己魂归何处。
有艘船沿曲江而上,白狐裘的少女从水里救起个小马奴。
洛都中高坐的天子,却欢饮达旦,为他除却心头一患,为永宁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人的死。可这昏庸的帝王并不知道,颠覆他王朝的人,就在这个冬夜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