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沉默。
那些疑惑都不曾问出口,是否是因为掺杂了几分不安?谢云暮心知肚明。
无数次梦到她,总是以那个葬礼结尾。
青草碾入泥土中,鸢尾花盖在深色的棺木上。
他忽而低头,亲吻了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
“我不在乎。”
“对我来说,见到你比一切都重要。”
谢云暮不信世有鬼神,也不想知道她因何复生,又因何空白了整整七年。
但他确实惶然,这些年午夜梦回,惊觉这一生好似幻境。
因此,他问出了另一个疑惑。
“朝朝,你是真实的吗?”
车灯昏暗,他的眼中却有明润的光泽。
朝笙微怔,谢云暮没错过这细微的表情。
那个故事已经结束了。朝笙心想。
可以重新来过。
她抬手,将他带得低了些,把刚刚蜻蜓点水的吻重新实践了一遍。
“你感觉不到吗?”这个吻绵长到有几分狠戾,勾缠出了靡艳的意味来,她笑得肆意,“我当然是。”
嘴唇向下,犬齿研磨,她咬在了那颗赤色的小痣上。
疼痛反倒带来快意,谢云暮只觉灵魂深处都震颤,痛是真实的,是她给的,她也是真实的。
他竟然想落泪。
谢云暮潮红着眼睛,低声道:“你教过我的,我都没忘。”
跳舞也好,其他的也好,他都没忘。
被驯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灵魂打上另一个人的烙印犹不足够,还要献上一生的忠诚。
回忆犹如枷锁,可没有枷锁,如何证明他们确实相爱过?
他心想,他也许是有些偏执了。
贴得太近,呼吸相闻,她接纳了他的偏执。
银灰的迈巴赫停在城堡的花园外,这儿海岸线蜿蜒,有长风自远处吹来。
潮声响起,拍击在岸。
谢云暮将她抱到身前,指尖拂过她早就愈合的伤疤。
过去了的事情依然会留存痕迹。
车灯暗了,而月光幽幽地照了进来,四下闃静,呼吸渐渐变重,比潮声更清晰。
昏暗的微光之中,她将他温暖的包裹,唇瓣里吐露的话含着戏谑:“真没忘吗?刚刚跳舞时你分明乱了两次节拍。”
那是因为情绪作祟。
他没替自己辩解,低头吻她。
月光自上而下地照着,在摇晃中破碎。
温柔暗含偏执,爱意主导欲望,谢云暮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变了许多,但在她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十九岁时青涩的模样。
要反复的确认,才敢相信。
相信她爱他,相信她已回来。
一叠又一叠的潮水奔涌,不断击打着礁石,在海面掀起白浪,惊动灵魂深处的巨响。
他将她抱得很紧,分明呼吸都已经交缠,却还是觉得想念。
他漫长的、苦涩的想念着她。
朝笙没了力气,虚虚靠在了他身上,任他将自己托起在膝。
她想起自己再度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忽而漫不经心道:“可能哪一天,我又会……”
声音轻而含糊,欲望没退潮,就起了作弄眼前之人的心思。
谢云暮埋得更深了些,下巴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的话便没有说完。
朝笙轻嘶了声,想让这人退出去,却听得他声音沙哑而低淡。
“朝朝,再有那么一次,我会和你一起进去的。”
——何必叫他在人世孤单。
茕茕孑立的年岁里头,焉知他如何挣扎于一个不可追的旧梦。
生恩、责任支撑着他这七年,可内里早就坍塌腐朽。
因此,若再有一次,不如一起躺入那漆黑的棺木中。生时没能长相厮守,那就求死后的轮回能千世百世的一起走。
朝笙顽劣的心猛然体味出一丝疼痛来,可不待琢磨,神思又支离破碎。
谢云暮锢着她,眼睛湿润得不像话。
*
酒店顶层的套房这夜没能等回它的客人,谢云暮在临海的公寓中醒来。
朝笙卷着被子,将自己包裹得如一只蚕蛹,露出的半截脖颈上都是散乱的红。
谢云暮看了一会儿,独自从床上坐了起来。
公寓很大,两层,木质的楼梯通往朝笙的卧房,巨大的落地窗外露台宽阔,阔叶的植物蓊郁生长。
她的房间里满是生活的痕迹。
衣柜半敞,几条裙子斜斜挂着,它们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去叠。
桌子上摆着香薰和酒杯,剔透的玻璃瓶挨着落地灯,四五枝鸢尾静静开着。
这种真切的生活感让他的心软塌一片。
身后忽而传来响动,朝笙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泄愤似的掐了下。
“你吵到我了。”语气还没睡醒。
谢云暮微微一笑,知道她素来有起床气。
他也不恼,反正脾气几百年前就丢了个干净。
他回身抱着她又躺下。
日光移动,时间变得漫长又短暂,待到朝笙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睡过头的人思绪便缓慢了起来,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谢云暮替她穿上了袜子。
睽违的年岁轻易被填平了。
“衣服……去拿那条青色的裙子。”朝笙踢了踢谢云暮的膝盖,得心应手地支使着他。
谢云暮却多拿了条淡色的丝巾过来。
朝笙哼笑了声,将它随意缠在了脖子上。
坐在车上时,她忽而意外地开口:“你戴眼镜了。”
宴会上她没注意。
后来也许是谢云暮嫌弃雾气麻烦,将它摘了下来。
谢云暮稍稍调整了下眼镜,温声解释:“平光的。”
“进公司时年纪太轻,眼睛里藏不住事情,索性拿眼镜遮掩。”
后来独当一面了,又作为习惯保留了下来。
七年的分别因为这句话更加具体了。
但朝笙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只是又道:“来罗马是因为工作,原本晚宴结束你便会回江岛。”
谢云暮的手搭在了方向盘上,迈巴赫向前驶去:“对。”
“不过,今早给妈妈发了消息,告诉她我准备在罗马多待几天。”
妈妈。
朝笙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心中升起了酸涩的温柔。
“我还没有和爸妈说你的事情。”
死而复生本就骇人听闻,正如朝笙过去的三个月,一直在意大利消磨时间,没有想过要回江岛。
“朝朝。”他思索了整整一夜,才组织出这番措辞,“你如果不愿意,不回江岛也没关系。天南海北,我总能去见你。”
“你如果愿意,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爸爸妈妈。”
“我爱你,他们也爱你。”他思及父母鬓边的白发,温声道,“无论如何,那儿是你的家。”
朝笙默然一瞬,竟然有些不自在地扭过了脸:“我自己去说也行。”
大小姐才不会近乡情怯。
谢云暮露出笑来:“总之,你想怎样都行。”
*
迈巴赫停了下来,街道拥挤,他们索性步行。
台伯河静静地流淌,圣天使的羽翼在太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谢云暮从前无心欣赏这些,却在昨夜之后终于平静,他和朝笙牵着手,汇入了喧嚣的人潮中。
台伯河的对岸,巴洛克式的教堂高耸,投射出巨大的阴影来。
教堂的尽头,上帝的雕塑崇高而伟大,斑斓的玫瑰窗将阳光染上瑰丽的色彩,穹顶黯淡,唯有雕塑散发着柔和的明亮。
周遭嘈杂,有人在交谈,有人在祷告。
朝笙也同其他的游客们一样,抬头打量着上帝威严却又悲悯的面孔。
她并不信神,礼貌中保留着好奇。
谢云暮脑海中陡然闪过很多年前一起读的那首诗。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他望着她,静静地想,上帝并没有应允这句话。
朝笙回过头来:“走吧?”
他眼睛弯了弯,温声答了个“好”。
——但她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