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野云微微眯眼,妮娜此举很不妥。
与妮娜寥寥几面,谢野云其实非常欣赏这个女官。她容貌端正,姿仪不俗,娴于宫务,具备辅佐后庭之主的能力。皇后娘娘的眼光倒是不错。
但现在,谢野云还没用早膳,妮娜领着人先行等着,又不是打算侍膳,要是庸人便是没有眼力见,可以妮娜的资质论,这就有了逼迫的意味。
身旁的殷明轩意识到了,想上前询问,谢野云转头以眼神制止了他。
妮娜四平八稳道:“公子,您吩咐的礼单妮娜已经整理好,请您过目。”说着抬手掠过身后宫人捧着的礼单。
谢野云玩味一笑,天边紫光散落在殿前,他第一次觉得这宫中露出了一点优雅的狰狞。
之前凤仪宫下药和失火事件,虽然残酷非常,稍有不慎就会失了荣光与性命,但都太直白了。白刃利剑交接,顷刻见血。他也不是主角,只是其中的一环。
现在,看来是要把体面尊仪摆出来,用软刀子割肉了。
妮娜背后一定得了皇后的指使,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皇后的意志。
“你看着办就是。”谢野云随意挥挥手,满不在乎的样子,似要往餐室去。
“公子!”妮娜破了功,得了皇后的命令后,她本想着借礼单这件事顺理成章地办成,没想到谢野云压根不接话,只能把话挑明了。
谢野云疑惑转身,也不说话,像是在等妮娜开口。
妮娜勉强扯唇一笑,微微福了福身:“公子,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又是殿下的母后,按理说,也有权过目礼单。”
此话一出,殷明轩面色就不好了。
谢野云歪歪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秀美的眉宇微蹙,似是欲言又止。
妮娜心中一喜,以为事情成了,正要乘胜追击,让谢野云主动去往凤仪宫。
谢野云开口了,语气中甚至含着笑意:“妮娜小姐,你莫不是糊涂了?”不待妮娜回话,接着道,“陛下赐婚,正规章程由礼部负责,拨了专人经手过目,我这边看过就该转交礼部。皇后娘娘要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这么说,怎么好像不过娘娘这一道,婚典就办不成了?”
妮娜当即跪下,她大意了,原以为谢野云出身不显,素日也不对这些流程上心,轻易就可引导成功。殿下和季越都不在,殷明轩也算是娘娘的人,没有阻碍,能顺利让谢野云赴鸿门宴。没想到谢野云看似漫不经心,心中却是门清。
妮娜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竟把目光投向了殷明轩。殷明轩目不斜视,并不出声打圆场,妮娜越发焦急。
谢野云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就像落在妮娜紧张不安的心上,他定定地看了妮娜一阵,随后道:“既然娘娘想单独见我,野云岂敢推辞。等我用过早膳,便会去拜见娘娘,你且去通知吧。”
妮娜震惊抬头,不知道谢野云是何用意,既然识破了,不应该先处置了她,再去向殿下禀报吗?皇后娘娘那里固然不能不去,可有殿下撑腰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谢野云从妮娜身边走过,没有片刻停留。
“可要属下知会季大人一声?还是公子要直接联络殿下,现在的时辰,”跟在谢野云身后,殷明轩看了一眼时间,“说不定殿下正和陛下在御书房议事。”殷明轩还以为早膳只是个借口,谢野云预备利用这个空当传信。
谢野云却没这个打算:“不用。”
餐室并不很远,穿过一道游廊,左拐就到了。宫人们早已安排妥当。虽然叶珩鸿不在,谢野云还是坐在了右首位,空着主位以示恭敬。
扫了桌上一眼,主食小点都不缺,还不显油腻繁杂,荤素搭配,一股食物的香味飘来,一夜睡起能用上这些膳食,想来很是舒泰。
谢野云拿起文彩筷,侍膳宫人正想拣一味马蹄粉糕放于盘中,他却说:“不用。”
那宫人受了一惊,赶快放了公筷跪下,以为是选的膳品不合谢野云口味,可最近公子常用这一味点心啊。
谢野云笑了笑:“没你的事,我没说清楚,你起来吧。”
宫人谢恩起身,不知还要不要上前布膳。
谢野云索性放了筷子:“今日没什么胃口,你下去吧。”
殷明轩越发不清楚谢野云闹的是哪出了,宫人退下,他离谢野云近,问了一句:“公子可是心情不佳?”不然为什么连说两个不用,说要用早膳现在又兴致不高。
谢野云靠在椅背上,姿态舒适惬意:“没有。只是等会儿有事,食欲就不振。明轩,你的官什么时候授啊?”殷明轩作为叶珩鸿身边明面上的皇后党,其实到了外放的时候了。
殷明轩不去想谢野云的话题为何转得飞快,答道:“年后重新开朝,陛下会一并封赏与蒙纳索勒帝国之战中的将领军官。”
士兵们的抚恤补给最近就在陆续下发了,这不过钱财调动,将领们却不同。仗打完了,朝中局势也会相应发生变化。至于怎么变化,就是看将领们该怎么封赏了,其中的门道学问多得数不完。
谢野云想,年前年后这么久时间,确实也差不多斟酌考量完了。
谢野云不进食,就打算说些话消磨时间:“明轩,你有兄弟姐妹吗?”
殷明轩越发不解,还是答道:“回公子,属下有三个弟弟和四个妹妹。”
“长平伯府人丁兴旺啊,”谢野云点点头,“可有其他入朝之人吗?”
殷明轩身体一僵,不知道谢野云什么意思,依旧如实答道:“二弟正在准备文官考试,其他弟弟年岁尚小,妹妹们待字闺中。”
“这样啊,”谢野云一听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语出惊人道,“看来都不是明轩的一合之敌。”
殷明轩冷汗都要下来了:“属下愚钝,不知公子何意。”
“哈哈。”谢野云满面笑意,笑出了声,爽朗肆意,看了看安静站着毫无存在感的宫人们一眼。斯莫希蒂宫铁板一块,若是别人的眼目,到不了谢野云面前,这些人必是值得信任的。
谢野云早就等着说出这句话了:“野云也不必知道那些弟弟妹妹的嫡庶,明轩如此杰出,血脉不过是个可笑的东西,可有意爵位吗?”
越说越大胆,笑谈爵位,仿佛不过是随手可取之物。谢野云说得,殷明轩却听得心跳加速。
殷明轩当即单膝下跪,也不答话了。餐室里落针可闻,宫人只恨自己怎么就长了眼睛耳朵,也不知道平日恬淡随和的谢野云怎么这样轻狂起来。
谢野云长睫低垂,看了看星脑上的时间,还能说两句:“能者居之,自古如此。我记得长平伯府比珀可侯府还不如,珀可侯府好歹切切实实是皇后娘娘的娘家,虽然是裙带关系吧,可也算过硬。长平伯府有什么?这些年没出过得用的人,七拐八弯的关系一戳就破。”
“明轩,你不要告诉我,这么个破落伯府你都掌不住。”谢野云话说得狂妄,竟是盖棺定论的语气。
殷明轩心中大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话不该由谢公子对他说。
没错,谢野云其实是用叶珩鸿的口吻来说这一番话。在殷明轩被叶珩鸿指到谢野云身边并长期停驻的那天起,谢野云就逐渐明白了叶珩鸿的意图。
叶珩鸿对自己的母家真是煞费苦心。珀可侯府和长平伯府都是不上进的人家,珀可侯府先按下不提,长平伯府的未来叶珩鸿早就考虑好了:要保住这块牌子,就要让殷明轩主事。
殷明轩有这个能力,也未必没有这个野心,只是他庶子的身份颇为尴尬,要成事,就得有个人把话挑明了。
叶珩鸿把这个机会送到了谢野云手里,他本可以亲自做的,但谢野云出身平民,身后其实很需要些势力帮扶。一旦此事成功,殷明轩上位,长平伯府就和谢野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这仅仅是个机会。叶珩鸿没有明说,并不是试探考验谢野云,而是给了谢野云选择,这份势力要不要,全凭谢野云心意。在谢野云拉拢琳赛公爵,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身边的殷明轩时,叶珩鸿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事实上,谢野云确实也曾想,自己不需要殿下身边任何人的效忠。但回到帝星后,他的心思发生了改变,既然打算做一些事,手下的人就不能少。于是,他选了个时间,说出了刚刚那番话,可以说是意图非常明显。
谢野云起身:“明轩,起来吧,好好考虑考虑。时间差不多了,先陪我去凤仪宫。”殷明轩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谢野云又忽然转身向殷明轩笑着补充:“也先别告诉殿下哦。”
没有任何威胁手段,就是这么轻飘飘一句,谢野云也不明说是殿下的意思,只要殷明轩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一切便会一清二楚。
从餐室回到寝殿,妮娜还是站在外头等候,面色却不像原先红润了。
谢野云笑意盈盈道:“妮娜小姐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