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年正月,应当和往年相差无几,吃吃喝喝,玩玩耍耍,日子很快就过去。待惊蛰到来,老百姓撒下稻种,乡镇机关上班步入正轨,干部们才开始周而复始地忙活年年大致差不多的事儿。
即便冬雪接近尾声,天空时不时还会飘飞雪花,地上积雪仍然还未消融,留得浅浅一层,被人踩得嚓嚓作响。此时江宁老家江家湾的果木已经悄悄起苞,海拔高出百米有余的横山乡似乎还停留在寒冬季节,春天远未到来。
照理说,江宁完全可以和其他乡镇干部一样,顶多轮值领导带班时来一趟单位,然后回到县城继续过年,吃喝玩乐到大年十五之后,岂不快哉?
当初知晓自己去横山任职已是板上钉钉子那般稳当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对于为官之道脑中只有从书本故事或电视剧情得来的模糊认知,那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等等做官箴言,还只是一个粗浅概念。直到接受任前谈话后,他在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简短又粗俗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代人的责任和压力,从而心涌波澜,这才对自己发出灵魂拷问。我去偏远乡镇干嘛?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什么?我要成为什么样的我?
一个人的成长,从来不是某些官场所描写的那样不着边际,什么未卜先知的先天英雄形象、靠着无比家族背景平步青云、在不经意间救下高官性命从而时来运转等等之类满口胡编乱造,都是他娘的意淫罢了,只有那些脑水不够用之人,才趋之若鹜。
用双脚步步丈量大地走出江家湾的江家少年,从来不觉得天上会落下馅饼砸在任何人的脑袋上,农民要想吃饱穿暖只能靠自己勤劳双手种田,工人要想多领工资只能埋头苦干,教师要想桃李满天下只能教好每个学生,官员要想实现治理一方的理想只能干好群众期盼的实事。
这些逐渐清晰的认知,是江宁来到地势偏远的横山乡之后,亲眼所见山乡贫困、亲耳所闻百姓疾苦之后,历经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苦苦思量的结果。在这过程中,他有过太多矛盾挣扎,也有过数次迷茫选择,在人性与德性之间反复推演,最终选择了最为艰辛那条道路。
人云:为官之路不过三条而已。一是胸怀百姓俯首甘为孺子牛,二是乐享其成混迹江湖贪图享受,三是取巧钻营只为当官敛财两不误。所选道路不同,到达的彼岸也就不同,取决于一个人的三观如何。我们可以相信一个人的品性,但切勿相信他的人性。人性本恶,从善如流方为君子,将恶进行到底只能沦为小人。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就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小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小人,只觉得物来顺应只求此身活得安逸罢了。
从小受到江家祖训熏陶、军人父亲严格管教的江宁,随着文化知识增长、人生阅历丰富,他对人生道路的选择极其慎重。若说以前劝慰孟飞勇敢面对生活挫折仅仅出自于模糊的道德认知,略显浅显幼稚,如今面对自己如何为官这一难题,他知道选择胸怀百姓这条道路无比艰辛,也知道甚至稍有不慎最终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还知道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从此失去太多安逸日子。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岁月长河里,我们必将历经太多连自己都会被感动的人和事,虽然在外人看来也就稀松平常,但是对于本人来讲,就是精神境界层次的区别,事关此生何去何从的大问题。
面对不合常理也不合上级要求的横山乡政府上班情况,江宁始终坚守在自己觉得应该不能缺席的岗位上,从正月初七来到横山以来,直到过了元宵节乡政府两位主官返岗,期间从未回过一次县城。他不是回家无事可做,也有人情事故往来,需要这位副乡长去独自撑起江家门面。
就拿千年习俗拜年一事来说,他应该提着年货拜访老领导卿幽兰、原房东德叔、原同事杨婉青和现任领导柳远熙、陆秋生以及横山乡政府几位班子成员。还有,孟飞在正月初十这天将提前返回京都学校,说勤工俭学挣得下学期生活费,虽然江宁不知道死党在课余时间究竟干着啥活儿,但是陪伴他三天时间是应该做到的。
一个人一旦作出人生选择,总会有得有失。得失之间的人生况味,是甜蜜更多还是苦涩更多,多年后的江宁体会尤为深刻。
正月十六早上,江宁终于见到横山乡两位主官,思索良久,最先去了乡长陆秋生办公室。
陆秋生就任横山乡长两年零三个月,本人年纪三十六岁,在嘉州县乡镇长队伍中算得上偏年轻一类,足可见全县乡镇干部年龄老化的严重程度。
一上班就见到串门的副乡长,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陆秋生笑哈哈地招呼:“哟,江宁,听说你一直呆在横山啊?”
江宁也不见外,径直坐上班前椅,灿然道:“也不算一直在,初七我才来单位呢,只不过这期间没回嘉州而已。”
陆秋生丢过来一支烟,自顾自点燃,待鼻孔徐徐喷出烟雾,眯眼问道:“柳书记尚未召开年后第一次党委会会议,也就还未安排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工作,小江,咋的?有事先行商量?”
江宁打着哈哈儿应道:“算是吧,我觉得这事儿先向您作一简要汇报比较稳妥。前几天,听到县财政局传来消息,我也找卓云求证过,乡财政账户到位校舍维修资金一百六十万,也就是节前我找您签批文件所申请的那笔资金,虽然解决了校舍维修资金的百分之四十七左右,尚有一定缺口,但是,县保险公司将于二月底捐赠我乡校舍维修资金八十万,两笔资金加起来也有二百四十五万,占所需资金的百分之六十七。您看,我们是否启动程序推动项目建设?”
陆秋生似乎早就知道资金到位情况,脸色古井无波,淡淡道:“既然上级来资金了,不启动也不行啊!只是,你和许文春校长是否做好了前期准备工作?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个人觉得是可以先行启动的。”
江宁没想到乡长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由放心不少,呵呵笑道:“现在项目立项审批已经完成,只待向县财政局上交工程量清单,若能尽快得以批准财政评审结果,本月底前完成比选招标,下月中旬就可启动校舍维修。”
陆秋生点点头,笑意玩味道:“我建议,这事儿如此重大,还是提交党委会议研究决定才好。我刚才所说意见,不过是个人看法而已,不代表乡政府意见。”
江宁自然能够听懂对方弦外之音,递上手中材料,轻声报告:“我建议成立我乡校舍维修专班,您和柳书记任组长,我作为分管同志任副组长,若党委会议同意的话,我主动申请出任专班办公室负责人,组织许校长和苏越战、罗新文同志全身心投入项目建设中,确保在今年秋季开学前竣工投用,让孩子们有个安稳的读书环境。”
陆秋生嘟着厚唇,边听边点头,然后将材料放在桌上,淡淡道:“我没意见,还是提请党委会议研究吧。”
江宁趁热打铁,试探性问道:“请您向柳书记报告此事?”
陆秋生本能反应是摇头表示不同意,随即又改变主意:“也行吧,毕竟这事儿事关全乡大事,我这个乡长理当向党委书记报告的。这样,我带着你,一起去书记办公室吧。”
本就抱着不邀功的江宁满口答应,跟随乡长而去。
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待寒暄一阵,陆秋生直接进入主题:“柳书记,想必卓云已经向您作了报告,乡财政账户目前到位两笔校舍维修资金共计二百四十五万元,我与江宁同志合计,是否启动该项工作?还有,我建议您任领导小组组长,我任副组长,江宁与锦狗儿任成员。不过,江宁认为您和我一起任组长,他任副组长,牵头负责推进校舍维修工作。我也赞同江宁的意见。这不,我和他一起前来向您汇报,请予指示!”
柳远熙听罢,看向副乡长,呶了呶嘴,含笑问道:“小江,你分管文教卫生领域,意见如何?”
江宁瞧一眼将功劳全部揽进自己怀里的乡长,摇着头说:“我完全听从二位主官的安排。”
柳远熙瞧着手中的材料,蹙眉道:“这事儿……先放我这里吧,待合计一番再作决定。”
江宁很懂事地起身告辞。党委书记需要找谁合一计?这不明摆着的吗?肯定是自己身边坐着未动的乡长啊!
江宁回到办公室,端起茶杯喝一口,望着窗外阴霾天空,心中略有几分忐忑。他并不担心自己不能参与此事,而是担心分管教育的副乡长不能左右校舍维修项目。谁的功劳并不重要,如期完成项目工程才是最关键的。当然,暗地操弄非法利益也值得担心。
书记办公室里,柳远熙眉头依然紧缩,自江宁离开后也没舒展过,忧心忡忡地问道:“秋生,你刚才提议校舍维修还是拿给柳素材做,我有点担心呢。一来这两三年来柳胖子几乎全部承包了乡政府的项目工程,确实存在照顾关系户之嫌;二来这次县财政如此爽快答应并及时拨款到位,其中定有蹊跷。我联想到江宁上任之前,不仅不一常委过问,而且柳副书记专门找我安排他负责文教卫生,更有璞初书记作出‘好好培养这娃儿’的指示,我更迷惑了。所以,此事决策必须慎重!”
陆秋生干笑两声,压低声音说:“只要江宁同意柳素材承包,不就万事大吉了么?也就不会得罪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人物,妥否?”
柳远熙未置可否,点拨道:“这个专班有点意思。”
陆秋生秒懂,主动递上香烟,笑眯眯地替书记点火。
对于江宁,陆秋生相信,乡长拿捏一个排名最后且任职不足三个月的副乡长还是信心十足的,至于校长许文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当天晚上,在乡长亲自邀请下,副乡长江宁出席参加了一场宴请,地点在横山唯一那家名叫军军饭店的馆子。
一身横肉的矮个儿大胖子,似乎并未把这位长相清秀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当回事,嘴上喊着“江乡长”,眼光却朝着坐在酒席主位上的陆秋生乡长,无比谄媚。
喝过三杯开席酒,除了敬乡长时喝下满杯酒以外,其余那些所谓“军爷”“莽哥”之类号称横山坐山虎的陪酒人员,江宁均以不胜酒力为由,只喝下半杯酒,不失了礼数就行。
让人意外的是,乡长陆秋生极为亲热地拍着副乡长的肩膀,主动提议喝下三杯情谊酒,哈哈笑道:“各位,江宁是我陆秋生的好兄弟,还望大伙今后在横山给予照看!”
众人随声附和,其中那位叫作“尤二姐”的中年艳妇多瞧了那位年轻副乡长几眼,心有所思。
酒局激战正酣时,江宁起身抱拳,随即将五小杯酒倒进一个玻璃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番感谢词句,最后仰脖饮尽,引来席间一阵热烈巴掌声。
放下酒杯,江宁突然感到胃中翻滚,本可以强忍着跑去卫生间的,只是在包间门口就马上来了一阵稀里哗啦,吐得满地都是秽物。
在大伙手忙脚乱关心下,呕吐之后的江宁顿觉好受多了,歉意道:“对不起哈,江某失态了,影响大伙聚会心情,改日有机会我请陆乡长和各位哥兄姐妹,以表愧疚之情。”
陆秋生喊来饭馆服务生,安排他送江宁回乡政府休息,随后拉着副乡长的手,朗声道:“江宁兄弟耿直,我陆秋生认你,以后定会罩着你!”
起身辞别的江宁望一眼春风得意的乡长,猜想陆秋生比自己还醉得厉害,起码自己没有随口说胡话。
店门口,尤二姐瞧着那道年轻背影,对着出门相送的施工老板柳素材小声道:“柳胖子,你今晚未能搞定这位副乡长,只怕工程不好拿呢!他为何一口喝了那五杯酒?实则尽快将自己喝醉,只为尽早离席!”
柳素材不屑道:“他要离席就拉倒,老子懒得待见,我柳胖子送他出门,完全看在陆乡长的面子!他姓江的,不就一个嘴上才长毛的小娃儿,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
江湖经验堪称老道的尤二姐翻起白眼,手指这个没眼水的土著,撇嘴道:“反正老娘提醒过你,到时别后悔!”
柳素材连声讨好,说自己肯定听话,还望尤二姐继续陪着陆乡长喝酒,事后定有酬谢。
直到偏偏倒倒地走入乡政府四合院,佯装吐字不清的江宁才让服务生返回饭店,说自己可以独立回寝室。
自称春芽子的服务生露出白牙笑了笑,转身跑走了。
看到食堂还亮着灯,江宁前去讨要一碗醪糟水喝下,将瓷碗递还给赵宝安,打个重重的饱嗝。
赵师傅笑眯眯地问道:“你小子为何装醉?”
江宁拿手指压住嘴唇,作出一个“嘘”的手势,随后扬扬手,往寝室方向走去。
越发清醒的少年这才发现,天空又在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