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庆负手在舰楼窗前,遥望孟州方向。
“依某之见,陈家纨绔这是明着在剌激唐州那位啊。”
“明着?他是想逼唐王乱了阵脚?在东路振起一呼?此子,背后是有高人指点吧?毕竟,他才十八……毛头小子,不象啊。”袁吉善摇着头怎么也不信似的。
“英才出少年啊,谁晓得呢?但有一条,宫中那位能如此重信于此子,当非无因吧?那位要不是身子……相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汪永庆虽已须发半白,但是精神仍极健旺,狭长的脸孔自有一股豪雄气度,锦绣棉袍穿在他身上亦显别样的雍容富泰。
在江陵,提起这位来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庆记商号’涉及百业诸行,惟独银号是他年轻时一手创办,距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庆记银号的银票宝钞终于被中原南北民众接受。
尤其在江南大地上,几乎没有‘广茂’的银票,‘鼎源’的也为数不多,十之八九都是‘庆记’的票子。
而过了长江就是鼎广两家势盛,庆记的银票还未打开局面,只是在京城、青孟澜等数州有些影响,毕竟庆记其它生意做的好,人家就要以银子或庆记银票来结算,谁也没办法,商绅们只能渐渐接受了,有产业的商绅们一接受,底层的老百姓就能接受。
三大商号在银钞业务上,可以说各家有各家的优势,比如在京城最被权贵富绅认可的首先是‘广茂’的票子,然后才是‘鼎源’票子,最后是庆记,于京师常用票子的份额上讲‘庆记’的只占十之一二。
这次,汪永庆与孟州四杰之一袁吉善达成一项大合作,就是以后袁氏水道上的商银互易,他给了庆记三成份额,几乎与广茂鼎源持平,老袁也是没有办法,实在是太多货要从江陵周转,受汪氏制肘很大的。
所谓的大合作其实就是双方都更加受益的一个结果。
本来挺好的心情,却因孟州突然暴发的大事而逐渐消散。
他们都是精明人,钦差使臣入孟州,对他们来说真是个坏消息,可能的话,陈家纨绔在青州被三大匪剁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但偏偏三匪不给力啊,没打过人家,还被人家剿灭了豹突涧寨。
那豹突涧寨可是罗太后的族‘人’,谁都知道极可能秉承太后秘旨蹲在青州,与唐州的‘唐王’在遥相呼应,谁不给豹突涧点面子?
可突然就冒出一个愣头青,在京师就踒了罗氏的面子,把青天司前镇抚使罗柄忠和五城都军府前都军使罗柄义都给收拾了,罗太后的面子更被踒的都没脸见人了。
然后他一出京,直接把罗氏搁在青州境内的‘山寨’剿灭了,这对唐州‘唐王’来说是一记不轻的打击啊。
如今更好了,到孟州就拿‘三大商号银庄’开刀,逼三家分号兑换现银达千万两之巨,这不就是明着敲打你啊?
兑不兑?限期不兑就‘抄’家,查看你的家产,看你到底有银没?
没有还能说得过去,有,那你就是欺负妄上夷三族的大罪。
谁抗的住这个牲口这般折腾?
以致‘庆记’大东家不得不出马,不然孟州分号东家老王氏顶不住了,汪氏不可能坐视孟州王氏倒台,庆记能在孟州站稳脚跟,孟州王居功甚伟,王氏若倒‘庆记’在孟州就等于折断了翅膀,损失大着去了。
那王隆也不是拿不出220万现银,可老王家不能做这个冤大头,这是与庆记的合作,他王氏只三成份子,不可能出足220万现银的十成,三成是他们应出的,另七成是总号汪家的,汪家要不管,孟州王氏直接就献了银号给钦使了,事涉一族根本利益,这个是没商量的。
汪永庆接到王隆的手札上也写的清楚,钦差逼兑220万现银,王家出66万,剩余154万是汪永庆的。
这次下孟州,汪永庆不至带了154万现银,而是250万现银。
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买不通的官,50万不开门,500万呢?再不行5000万,我就不信砸不开你家的‘门’。
话说回来了,这么个砸,谁扛得住啊?
当然,给5000万是不可能的,汪家数百年积累也未必没5000万。
但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数,毕竟他们自己也要享受啊,花费巨靡,每天吃的山珍海味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银子。
汪永庆不会给现银,但会给‘庆记银票’宝钞,一千万也敢给,不过拿着也是一堆废纸,能兑成现银的真不多,但只要世道认这个票子,你就能日日山珍海味、胡天胡地的去享受了。
“永公啊,某怕此子未必是要‘银’。”
“哦?”
汪永庆随手关了舰窗,坐过来道:“愿闻吉翁高论。”
“愚见罢了,”袁吉善淡淡一笑,他表面上可不象个江湖大豪水匪帮主,反而儒雅的如同一老说究一般,他轻轻捻着髯道:“那陈家子离京前,其父是官复原职的,过转眼间就被降阶踢到了极东临海的澜州去,耐人寻味啊……其实也不难琢磨,他所在的青天司将来能落个好?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青天司,八成是要遭血洗的,陈氏父子双双离京未尝没有给他们自己寻条后路的意思,然而宁德长公主随行,庞太师的孙女也跟着,这就更令人难以琢磨,这是做什么呀?”
原来很多事都已经在私底下传了出去,有些人还是有办法的,能搞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比如庞太师孙女随行,这是太多人都不知道的一个隐秘。
但要瞒过他们这样的也是真难。
汪永庆眉头也蹙了蹙,“他们若是想谋一条生路,就不该一路出来如此高调的去得罪人,杀罗氏的豹突涧人马勉强能说过去,在孟州得罪‘三大商号’是为哪般?”
“就是讲嘛,不挟起尾巴做人,那就是有野心野望喽?”
袁吉善此语颇为诛心。
但汪永庆仍是摇摇头,“能有甚么野心?那陈叔平任京兆尹时刮的下边官吏怨声载道的,他那儿子不过也是一个纨绔,借了青天司的威权杀人抄家,还不是搜刮?孟州二李这番被抄,加一块怎也有千万身家吧?这些银财某不信他都上缴给朝廷,五成自己留下,两三成收买麾下人心,两三成缴上去给朝廷交差?东路十余州真让他如此刮一遍也不得了哦,我汪家数十年积累之财富都不能比啊……至于说野心野望,呵呵,一个五十岁的老朽加一个十八岁的后生,这父子俩看着也不象,就算他们背后的‘武陵侯’又当如何?也没有大义名份在,和陈国公赵国公至少是不能比的,那两位都是皇子的外公,将来未必没有机会成为替代罗太后的新‘后族’……武陵侯保谁呢?”
“正因如此,才看不懂这个陈家纨绔混赖子在做什么。”
“喝茶吧,吉翁,到了孟州你我少不得要与这位新贵见一见,或许能揣摩一二?”
“永公,人家又未寻我袁吉善,我就不送上门去给他刮了,哈哈……”
闻言的汪永庆失笑摇头。
到了后晌申正时分,孟州已经在望。
汪永庆也刚巧晌歇睡醒,刚喝了一口水,他所在舰楼厅中传来一个声音。
“二哥,此事紧急,当立即唤醒爹爹……”
“再急我等也在船上,还能飞去孟州不成?待爹爹睡醒再说吧。”
呃?
又来信儿了?
汪永庆下了榻,亲启舱门行出来。
“爹爹醒了,”
“父亲……”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赶紧起身相迎。
“又传来什么信儿?”
汪永庆沉声问。
那年约十七八的美少女正是他幼女汪静涵,直接开口便道:“爹爹,后晌孟州贴出州衙公文告示,只说孟州要立什么银司,正式发行官方银票宝钞,还讲此事不日就有圣旨下来……”
“什么?”
这一下,汪永庆的脸色彻底大变,这是要掘‘三大银号’的根吗?
……
陈道玄就是要逼一逼某一些,看哪个先撑不气跳出来闹腾?正好杀一儆百。
每次有大事时,不杀人镇不住场子啊。
三大商号闹不闹呢?
哪家先闹?
要说最撑不住气的应该是总号在唐州的‘鼎源’吧?
毕竟在孟州试行‘银司’,近处唐州肯定要受到较大影响,总号在京城的广茂和总号在江陵的庆记就好上许多,尤其是长江之南的江陵庆记,山高皇帝远的,一时之间肯定是影响不到长江以南。
放出消息去狠狠刺激一下‘鼎源’,说不准鼎源就会动用它的力量做些蠢事呢?
陈道玄如今不惧做蠢事的,就怕人家没动静,他就寻不到好的由头去针对了。
他一上午写出‘银事章程’还叫刘三坤找书吏抄了誊抄了几份,一份给祈仲林、一份给丰娘子、一份给了公主和庞珏,自己这也留下一份,其它的让刘三坤先收好,日后银司立起,要在这个‘章程’基础上制定更详细的银法。
祈仲林与陈道玄又谈了一晌午,结果一顿饭吃了近俩时辰,决定先出州衙公文告示释放影响,紧跟着,又出了一道州衙银司的招贤令,‘凡秀才以上识文断字者皆可应此招贤令,薪俸从优,一旦被录用,普通司员月俸薪银三两,吏目五两,司务七两……’
入暮前,这一纸公示传遍孟州,无数穷秀才读书人兴奋的哇哇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