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一朝得道鸡犬升天,反过来是一朝失势门庭冷落。
之前陈府老爷坐事‘承天府’时,陈府的门槛都要被每天上门送礼之人给踩平了。
然而一夜之后,永宁坊陈府门前冷清的再见不到半个人影。
这就是世态炎凉的最佳写照。
陈道玄驰马回府,却没有走陈府南边的正门,而是打马到了府后北街的角门。
他身上是一袭武库挑出来的软胄轻甲。
就这种轻甲非‘校尉’都没资格上身,虽说陈道玄只授了衔而无实职,却不妨碍他轻甲上身,而‘校尉’更有挎刀行街的资格。
帝京之中有禁械规制,非武职公员不得执械出门。
咚咚咚。
下了马的陈道玄叩响了陈府后角门。
功夫不大里面传来动静。
“何人惊扰本府后门,大胆。”陈府的仆役们还没改掉一惯嚣张的狂态,这口气还当自家老爷在位呢?
“混帐东西,还不快开门?我是你家少爷。”
“啊?少、少爷……”里面的门役吓的赶紧开锁,启门一看果然是轻甲裹身威风凛凛的嫡少爷鸿吉。
入府后陈道玄让杨勇将两匹马交给了仆役,着他们牵至马厩好生照料,他领着杨勇直奔中进大堂。
陈府是五进豪邸,放在永宁坊那是一等一的奢豪,几乎占了永宁坊的四分之一。
外面盛传‘承天府尹’陈佞是京师第一大贪,臭名早已远扬,每天参他的疏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上面统统留中不发。
这下好了,老陈终因废太子失踪一案调查无果而被革职,京城无数民众额手称庆,大放鞭炮,如同过年一般喜庆。
陈老爷是大奸臣?
这个,陈道玄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没有那个记忆,家事、族事、国事他都不清楚。
他现在知道的东西十分有限。
但眼下家里面临的危机他是一清二楚的。
早在他从后角门入府,就有家丁飞报了老爷和太太,等陈道玄和杨勇到了中进院后堂门前,老爷太太已经在阶上等候。
这是陈道玄‘第一次’看见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父母’。
他急行两步在阶下跪倒。
“不孝儿给父母大人叩头。”
“卑职杨勇见过老爷和太太。”
杨勇跟在陈道玄后面也跪下见礼。
陈老爷和夫人见到儿子无恙归来,心下很是松了口气,他们两双目光中尽是对嫡子的关切之色。
“好好,都起来,起来……”老陈年近五旬,两鬓已现华丝,但面相富泰,谓一脸肥肉,但眼圈有点发黑,应该是昨夜没睡好?
太太要比老陈年轻的多,她约模三十四五的样子。
陈道玄心说,老爹猪头肥脑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怎就娶到了母亲这般标致的佳人?
这里面一定有内情吧?
不然母亲这朵鲜花能随随便便插在一陀牛粪上?
等得了闲和母亲聊聊这事。
“儿啊,你快快起来……”
太太下了台阶,伸手把自己的爱子扶起,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似怕儿子少了一根毛,“儿啊,你身上的伤……”
说话时,太太眼里已是泪光盈满。
陈道玄心中溢出感动,忙托住母亲的臂肘笑道:“母亲,儿旧伤已愈,今早在营中还与外祖父麾下的猛士耍了几拳,不信你问杨勇……”
“啊?你这孩子,有伤还耍什么拳脚?真是叫人忧心,杨勇,少爷他……”
太太自然认识杨勇,他是老父亲身边贴身近卫之一,不想父亲将这个杨勇‘赐’给了自己儿子,可见外祖父还是心疼他外孙的啊。
一念及此,太太心下大慰,抹掉了淌下的热泪。
杨勇忙道:“太太放心,少爷身上的旧伤痊愈,卑职都试了少爷的身手,很不错,爵帅更是对少爷赞不绝口。”
‘武陵侯’因功封侯,这种贵重世爵在承平年间极少被敕封,军中故称其为爵帅。
太太一怔,不错什么呀?
还赞不绝口?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吗?你快别替他吹了。
前些时自己拦着儿子不叫他去参加什么‘武选’,你说你爹是堂堂二品的紫袍,你去参与什么武选呀?陈府的脸岂不叫你败光?
哎……老娘我多聪明灵俐一个人,怎就养出你个缺心眼儿的货?
当然,这些话不能出口,她怕把儿子刺激坏了。
此时,阶上的老陈对儿子道:“三郎,你此去大营未惹你外祖父生气吧?”
陈道玄虽为嫡子,但他上面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当年老陈纳妾早,而成婚迟,两个庶出子都会打酱油了,他还没正式娶妻呢。
长幼有序,不论嫡庶,而陈道玄行三,故被老陈唤为‘三郎’。
老陈最担心的就是不成器的蠢儿子惹了他外祖父不高兴,自己不是要跟着遭白眼?如今在府中待罪,能不能复出都指望老泰山呢。
“没有,父亲,外祖父还赐我轻甲兵刃,更叫杨勇大哥跟着我,还推荐我入‘青天司’做些事,总好过游手好闲、惹事生非呀。”
“什么?”
老陈大吃一惊,“你外祖父推荐你去‘青天司’?哎哟,你还不如就游手好闲惹事生非呢,你知道‘青天司’是什么地方啊你?完了完了……”
陈老爷顿时就感觉不好了,天要塌了啊。
那‘青天司’是人去的地方?老泰山不是老的糊涂了吧?
要说本朝还有一个衙门最遭人恨,那肯定非‘青天司’莫属,再无第二个。
照这情形看,这蠢儿是混不成了。
陈老爷是连连拍大腿,这、这、这可怎么办?
他一边拍大腿,一边瞅着夫人道:“夫人呐,你……你赶紧的给我泰山大人再去个信儿吧,说什么都不能叫三郎进‘青天司’啊,那可真要了咱老陈家的命……”
太太的脸儿也绿了,她也知道‘青天司’的,所以惊的额头冒汗,嘴唇更在哆嗦。
她一把揪住儿子的手,泪又下来了,“我可怜的儿啊,你你你外祖父怎么就荐你去了‘青天司’?那可是要命的地儿……我的老天爷呐。”
陈道玄一看父母急成了这样,扫了眼围在左右变了色的老管家、二管家他们,“陈魁,把中进院仆奴都带出去,不得放任何人出入,杨勇你亲自守在堂厅门口,我与双亲大人先入内堂说话。”
“卑职遵令。”
“是,少爷,小的这就去安排。”
杨勇和陈魁双双应命而去。
此时,他们都从陈道玄身上看到了无形中漏出的肃杀气息。
板着脸的陈道玄还真有股子威严。
……
内堂中,待父母双双落坐。
陈道玄小声把自己和外祖父的分析告诉了他们两个。
二人听后连连变色。
最后老陈蹙着眉小声道:“三郎,照你外祖父的意思,皇帝这次是在针对他?”
“正是,从废太子为庶人时已拉开了嫡争大戏的序幕,父亲眼下失位未必是坏事,至少不用选边站队,因为没谁会再拢络一个失权之人,父亲若还坐在承天府尹宝座上,却不得不考虑站哪一边呢……”
“此言有理……可是……”老陈还是不甘心,毕竟这嫡争不知要争多久,争五年自己就等五年?
争十年呢?自己不成老朽了啊?
但眼下已经失位,再想官复原职可就难了。
太太也听的一愣二愣的,虽不是特别明白,却也知事体重大,就没敢插言,毕竟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得这些朝堂大事?
老爷都慌的一逼没了主意,自己就更不用说。
反倒是儿子……好象变聪明了啊?
难道杨勇说爹爹对我儿赞不绝口是真的?这孩子受了次伤还因祸得祸了?
老陈更拍了下儿子的手道:“三郎可知‘青天司’之重?那是个遭人恨的衙门,而且办事稍有差次都可能掉脑袋,为父实在是担心你啊,不妥,还得想个办法……”
“父亲,你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万不可再节外生枝。”
陈道玄赶紧劝住父亲。
“可、可是……”
“父亲,我入‘青天司’是外祖父的一种‘态度’,就是给皇帝看的,送亲外孙进天子私司还不是对他的忠心耿耿吗?而我官职低微,也不会引起各方的注意。”
“呃……也是。”
老陈渐渐安静下来。
不过,本以为自己官职低微的陈道玄在当日下午就接到了青天司一项意外的任命。
……
‘青天司令:擢陈道玄为‘青天司提刑案’下第九房‘都监官’,参与废太子失踪一案之调查,天子御赐‘行獬’补服,勉励该员忠勤用事、勿懈怠公务,此令。’
来陈府传令的司员宣罢司令,就奉上了‘行獬’补服。
“陈都监,接令吧?”
此人皮笑肉不笑的把‘司令’递了过去。
陈道玄躬身双手接住,“卑职接令。”
“善,那就不打扰陈都监了,下官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此人转身离开时,一边陪着儿子接令的老陈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直接昏厥了过去。
天子居然御赏‘行獬’补服,这是天恩,但也是‘死枷’,这身补服一但穿上,就给你打上了‘天子死忠爪牙’的烙印,让你彻底站到了满朝文武的对立面上去。
老陈能不昏厥吗?
太太在老爷倒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快、快请大夫来,快……老爷啊,老爷……”
太太都跪翻在地上,抱着昏迷的老爷扯开嗓子大哭。
府上大二总管之类的,还有好多丫鬟老妈子一个个都惊的面无人色。
只有陈道玄还算镇定,他与厅门口静立的杨勇交换了一个眼色。
“杨勇,替我送送这位大人。”
“是,少爷。”
陈道玄是真没料到‘青天司’罗炳忠会下这样一道司令,这分明不是他做的主,而肯定是宫里皇帝的意思,不然哪来的御赐‘行獬’补服?
这是继续逼‘武陵侯’有个更鲜明的态度?
但老侯爷会有更鲜明的态度吗?
陈道玄觉得不会,毕竟自己只是‘武陵侯’的外戚,人家武陵侯自己还不知多少子嗣呢,又怎会因为外戚把侯府满门拉入泥坑?
哪怕皇帝真的要拿陈氏父子开刀,‘武陵侯’都要忍着吧?毕竟真的搅进嫡争的大漩涡中,即使是武陵侯府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最终老侯爷权衡利弊得失,估计会放弃陈氏父子而保全‘武陵侯’满门。
所以,此刻的陈道玄才感觉到真正危机不是从父亲失位开始的。
而是从自己封官开始的。
他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冰凉。
这就是皇权的威压,你无处可逃。
“母亲,先把父亲扶上榻去……”
“儿啊,这这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