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侯府。
东府,寿安堂。
吴老夫人双眸紧闭,捻着手中念珠,堂屋里只闻念珠转动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手中的念珠越转越快。
在她下首坐着的威远侯一声不吭,更是不敢去看嫡母脸上的神情。
他在不到五岁那年被过继到了长房,那时的场景也正是如此,嫡母满脸威严,脸上不带一丝表情,问他:“你愿意过继到长房来,当我的儿子吗?”
那时候的他依着生母教的话,恭敬回答到:“钧儿愿意过继到长房,成为母亲的儿子。”
从那以后,生母变成了叔母,他也成了长房唯一的小少爷……
一阵轻咳打断了他的思路,威远侯忙起身询问:“母亲身子可还好?”
吴老夫人摆了摆手,出声道:“辰哥儿才八岁,她竟也下得去手……眼下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威远侯想起来寿安堂之前,生母曾对他说的几句话:“不该做也做了,眼下已经无药可救,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对你的官声也不好,就别再追究了,只当他是得了恶疾,送回江南道去养病吧。”
他的嫡长子,被继室下毒,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不仅不好听,还会因此带来许多麻烦,可若是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能够做到吗?
吴老夫人久未听到回答,蹙眉道:“怎么不说话?”
威远侯权衡利弊,咬牙道:“儿子准备……将辰儿送回钱塘县他外祖父家好好养病。”
“养病?他明明……”吴老夫人微愣,很快就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沉吟片刻,叹声道:“眼下正值几位皇子争储的关键时期,你乃三皇子重要辅官之一,若是这个时候府里闹出什么事来,其他几位皇子必定会借此攻讦。”
威远侯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满目感激道:“多谢母亲体谅儿子难处,出此下策实乃无奈之举,张神医为辰儿诊断后曾言辰儿怕是没几年了,眼下又是如此关键时期……”
吴老夫人直接打断道:“行了,不用多解释什么,我只问你,如何处置那小郑氏?”
威远侯苦笑道:“她犯下如此大错,本是该一纸休书将其逐出侯府送官查办,可母亲也知道,三皇子眼看就要坐上储君之位,儿子若是在这时处置了她,那些御史必定会上奏弹劾儿子治家不严,管教无方的罪名,到时候三皇子为了不让其余皇子有机可乘,极有可能会选择放弃儿子,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吴老夫人听懂了,也正是因为听懂了才更加无言以对。
侯府才刚缓过来没几年,经不起那样大的风浪,皇储之争向来残酷,一旦成为弃子,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辰哥儿自幼聪慧,你打算如何对他说?”
“我……还未曾想过。”
“你该知道,这一送,极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儿子知道。”
“所以你依然打算把辰哥儿送去钱塘县?”
“是。”
威远侯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微垂眸,遮掩住眼底深深的愧疚。
吴老夫人沉默半晌,忽然轻笑出声:“是你叔母出的主意吧。”
言语十分肯定,半点不容置疑。
威远侯心中一慌,急忙解释道:“是儿子的主意,与叔母无关。”
吴老夫人忽然感觉一阵心寒,失望开口道:“既是你的主意,那便随你吧,我老了,管不了事,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
身中奇毒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痛,无比的剧痛,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的痛楚。
江景辰两世为人,头一次被痛到想自杀,可是他做不到,此刻的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记得晕过去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这样的痛楚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只记得有个人拿着银针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扎了一遍又一遍,每扎完一次就得泡一次药桶,从白天到晚上,又从晚上到白天。
他的嗓子早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只听到有人在低声抽泣。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初穿到这个世界时的场景,那个十月怀胎生下他之后没多久便离世的女人,当时她的哭声也是这样,带着一股令人心碎的绝望。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果然是她,那个打从出身就在身边的贴身丫鬟。
“少爷,您感觉好些了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还是一样痛到想死。
江景辰微微张嘴,心中想说的话化作几句哼哼之声。
房门突然被推开,威远侯带着几名护卫一同进屋子,强忍着不去看躺在床上的嫡长子,挥手道:“把少爷抱上马车,小心稳当着些。”
马车?
要去哪?
江景辰心中莫名一阵慌乱,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竭尽全力喊出一声:“父亲。”
威远侯身子一颤,强忍心中复杂的情绪,轻声道:“你病了,京城这地方不适合修养,为父送你到江南道钱塘县去你外祖家好好养病,张神医正好也要去江南道寻人,为父已请他一路与你同行,路上有张神医在,为父便能放心了。”
明明是中毒,为什么要说是病?
真当是八岁小孩,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够糖塞过去?
还要离开京城去江南道,去到江南道那么远的地方,父亲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江景辰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被护卫抱了起来,跨出房门前,只听父亲在同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交代些什么。
出了屋子,走出院子,上了马车,一路上引来了不少目光,有府里的下人,也有两房的大小主子们。
江景辰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多是同情和悲悯,还有人……
她在笑,十分刺眼的笑容。
是小郑氏,他的那位继母,也正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江景辰奋力开口,可是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直到被护卫送入马车之内,他才想起,父亲刚才,并没有说何时接他回来。
所以,是被抛弃了吗?
可是,为什么是把中毒的人送走,把下毒的人留下?这就是古代侯爵门庭内的亲情吗?
江景辰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在心底蔓延,逐渐盖过身上的疼痛,使得他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靠向车窗,掀开车帘,望向威远侯府那块金灿灿的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