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内河航运养活了数十万沿岸居民,青壮岁数的汉子在商埠码头卖苦力、年老一些的中年夫妇支撑起小吃摊,算不得好吃,辛辣量大是长处。虽是小本买卖,生活艰辛,但也是正道。”
“有正道必有邪道。底层百姓身上压着地保恶霸,他们沆瀣一气,搜刮底层老百姓的血汗钱,终端连同官府老爷,坐收渔翁之利。”
“官场里为什么都愿意去沿河沿河的鱼米之乡任职?富庶之地就是压榨百姓的油水更容易些。”
周文胤点点头表示理解,还是强调说:“世上行走的人就是有好有坏,但总还是好人多些。”
老者苦笑着倒了杯酒:“对呀,可一旦失去这个平衡,底层百姓没了基本温饱,便会铤而走险,改正归邪。”
“五年了,江南各郡县的长官全是清一色的吸血鬼,就好像听到什么风声、或者就真的不再伪装了?你难以想象底层的百姓,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官府恶霸大肆盘剥百姓钱财,就是南归的大雁路过他的辖区也得拔下几根毛。”
“沿岸的脚行、力行、船行,围绕衍生的市集买卖商贩,定时定期都得上供,拖沓一时就是一顿胖揍,延误两次就彻底不要干了。”
周文胤知道底层的潜规则,在他的家乡也有这种事。当官的概括说有三种人。
一是为名,爱惜羽翼,天地崩塌不怕,他能遗世独立即可。
二是为利,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黄澄澄的金子收回来。无利免开尊口,谁给的钱多,他就秉持谁的公道。
三是为民,这种人最辛苦,一般仕途走不远,多半栖身于县、里。严以律己又宽以待己,百姓家家暖,一人檐瓦寒。
贪官他听说过,也见过。但老者口中的劲道,没亲眼见过很难相信。
周文胤感觉嗓子堵得慌,送下大半杯黄酒才问道:“官府胆敢如此欺压百姓,难道是得到了地方世家门阀的支持,狼狈为奸不成?”
老者摇了摇头。
“我看不像,官府这次一视同仁,底层日子不好过,势大漕运商会也没轻饶,赋税比往年增加两成,每月还有额外的供奉。”
“不愿意交对吧?那我们可就例行公事了,今天停船检查船只安全,明天核对船夫户籍,避免逃犯潜入。后天清点货物信息,查查有没有违禁之物。”
“真想整你,一个月不带重样,你这船就别想开工了。”
周文胤越想越不解,越听越心寒。眼圈通红的怒吼道:“老伯,他们这样取之尽锱铢,是要出大事的!”
老者不置可否,亲自填满了两个酒杯。长叹一声道:“官风不正,则世风不正。”
“既然正道艰难困苦,走入邪道的人也越来越多。”
“内河两岸平添多股水贼势力,听闻最大的一支足有上百人之众。官府摆样子的剿匪,其实蛇鼠一窝,愈剿愈多。”
“小伙子我听你说,要从京口下船,骑马赶往舟山郡?”
“不是老朽扫兴,那地方还是不去为妙。那个地方常年闭塞,近来多股势力盘踞,已经不是小小的水贼可以比拟。”
“非当地族人,就是简单的游历也难免九死一生。”
“我知道你并非凡人,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应该趟这趟浑水。那地方的凶险我三两句话讲不清楚,结果可能大相径庭。”
“你带着家眷、伙计,太过惹眼,到达舟山第一时间就会被盯上。我活了多半辈子,才明白有些事也不是非做不可,还是另寻开阔路,再找坦荡途才好!”
老者说的句句真心,反手扣住了二人的酒杯。
朱轩亦坐在不远处,一直安静饮茶,情绪不见波动,现在依然如此。
家事、国事,不能强加于人,需要尊重个人选择。他想要锦绣前程、青史留名,她就给他一场泼天富贵。他想要青灯温酒,她就随归遁入江湖。
周文胤没有沉吟思索,洒脱给出回答。
“寇可往,吾亦可往。老伯,书中不是还说了,虽千万人吾往矣。余心之所向,九死而犹不悔。”
语罢,周文胤翻开了自己酒杯,却没有斟酒,笑着走出船舱。
老者愕然,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好!小伙子,希望那个地方不会让你太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