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来,蹲在一个肥嘟嘟的贝壳前,不像一个涉世很深的成人,像一个满头烦恼的少女。
(一)尊重
“昨天晚上吃饱饭后,优作说要忙漫画单行本的印刷商讨,所以拜托我陪着新一写功课。我已经很久没有陪新一写作业了,因为今年上映的《浓情托卡斯》需要演员到处参与宣传会,我跟着剧组跑了快三个月才有机会得到现在的休息。”
我们走到那颗礁石前停下,足有两人高的岩石如同一堵墙,将连绵的沙滩,无情截断。
她蹲在礁石边,正对着礁石,仿佛在和“墙”说,也像在和我说,
“新一当时就坐在餐桌前,他写完一本,我在边上看一本。数学,科学,都是A,没有一题是错的。但是等他写到国文,他就开始发呆。
我说,新一,你好好写,写完我们一起看《福尔摩斯》的电影。
他点点头,然后写了一会,又开始发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但那会,我直接抽过他的国文作业本翻了一下。发现全部都是B,甚至还有C,而他在刚刚十分钟里,只写了一句不明所以的开头。
我想,作为一个好妈妈,我有教导他的责任。
然后我就跟他说,要不这一页我们重新构思,重新写,我帮你想想怎么写。
我这样做很正常不是吗? ”
有希子捡起一块碎石无意识的对着礁石敲敲打打,“我小的时候,我妈妈也是这样啊。写不对就重写,写不好就重复的不停的练,直到写对,写好为止。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啊。”
脆弱的碎石碰撞坚硬的岩块,没敲几下,就碎成了渣。
“可为什么新一会生气呢?”
她的手柔柔的垂下,指尖浸没在沙滩里,白皙的手背被冰冷的海水一次又一次覆没,看来起是那么的无力。
。
那个被要求重写的孩子怎样应对的呢?
他没有顺从母亲的意思。
我想,他的确是特别的。
孩子脸色开始涨红,他疑惑问自己的母亲,为什么?
母亲拿过一张白纸,抽出一张全新的作业纸。像小的时候,她妈妈对她的那样,对着那显而易见的愤怒视若无睹,对那个满眼疑惑面色涨红的孩子说,来,妈妈帮你先打草稿,不能像你那样写,你要这样写,比如先写今天天气——
孩子生气的从板凳上跳下来,抱着双手做出反抗的姿态,他一字一顿的问母亲,为什么我要重写。
母亲没有生气,她很有耐心,很平和,甚至很温婉的说出了让孩子感到愤怒,感到冰冷的话。
她说,因为你写的不好,因为你写的不对啊。快点,新一快点坐回来。你能不能不要闹小脾气,乖一点好吗?
做母亲的人,娴熟的,仿佛被什么附身一样,用笔,将她觉得不好的,不对的那句话,划掉;用那双纤细柔弱的手,亲手将那张作业纸撕掉。
“你把它丢了是吗?”我背着手,靠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问有希子,
有希子抬眼瞅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自说自话,
“我把纸团扔进垃圾桶里,新一上前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把那个纸团抱在了怀里。
他当时定定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泪光。
他抽噎着说,我没有耍脾气,我没有不乖。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说的不好真的是不好吗?你说的不对,就必须要重写吗?我在写很坏的东西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要丢掉。
后来优作准备把新一抱到外面谈心时,新一趴在优作的肩上,小声的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只是觉得我有权利,写我想写的。我也有权利,写你口中说的【不好】,你口中说的【不对】。”
有希子没有哭,也没有情绪激动,她是很平静的在叙述整件事,然后很疑惑的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没忍住问她,“变成什么样?”
她看着我,这个时候才真正难过。
“新一以前说,妈妈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也一直努力用最好朋友的方式去对待他,尊重他。可是我发现,只要我用妈妈的身份看他,我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好像变成了我自己妈妈的样子。我的行为,我的言语,我的独裁,开始和妈妈一摸一样。最可怕的是,我在不知不觉中站在很高的地方,刻意让我的孩子看起来很渺小。
而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能更好的管教他,掌控他,不平等的对待他,让他离不开我。
就像,我妈妈对我那样。”
莫名,我想起一些被我删除的事,它们从回收站里艰难的爬出来,然后重新挤回了我的脑子里。
“作为朋友时我很尊重他的,但怎么站在妈妈的视角上,那些尊重我就开始,看不到,也做不到了呢?”
有希子侧身背对着我,蹲在一个贝壳前,似乎在用手指不断的敲打花纹别致的壳身。
从头到尾,她都在问自己,根本不需要我回答她。而就算她需要,我也没办法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多数时间,我都是保持沉默的“新一”。而充当“有希子”身份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涉世未深的小少年,一个是不断追求自我的人生赢家。
他们之中,夏油杰曾经做的很好,稚嫩的肩膀上扛起了【妈妈】和【好友】的两个角色,可是他同时也一脚踩进了【友谊】和【亲情】的两难里。甚至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两全是无法兼得的。
而原因,她完美胜任【好友】的角色,她专一,也唯一只扮演这个角色。她是不是已经忘了,她还有个【妈妈】的角色呢?
有希子站起来,捡起那个肥嘟嘟的贝壳,捧在手心里,短路的地方像是被修好了一样,她重新笑的像太阳般温暖,热烈。
“说出来果然舒服多了。好啦,原理你别担心,我会找到平衡的办法的!”
她把贝壳塞在我的手上,伸手牵我,往回走。
笑容如此温暖的她,手却始终,冰凉一片。
真的,能做到平衡吗?
我想问她,也好想,问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