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最后是店家报的警。
在仙台警刑警到来之前,我检查了一下虎杖香织的尸体。
头盖骨外翻,颅内空空如也,躯体腐烂程度严重,但是内脏齐全,肿胀的肢体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伤痕,看起来像缝缝补补的玩偶,但没有一道是新添的。
我偷偷从虚空里掏出了一双手套,在夏油杰抱着被我一个手刀劈晕的虎杖悠仁,同惊魂未定的店家周旋时,我翻看了尸体手腕,脖颈,以及静脉处。
都没有注射孔。
难道虎杖香织是活着的时候,因为开颅取脑死的吗?
但开颅取脑会伴随十级以上的疼痛,虎杖香织不可能不挣扎,不反抗,如果对方给她注射了过量麻醉,那也应该有针孔才对。
排除种种可能,就只剩下那个最离谱,最骇然,也最符合咒术界的那个可能了。
回头看着昏迷的孩子,我仿佛看到了一把被人精心雕琢,刻意藏匿的“钥匙”。
。
仙台不大,所以出警速度很快。
在警察到来的时候,我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解释,早已离开。
夏油杰怀里抱着虎杖悠仁,而我的手里则捏着被压缩成墨玉球的咒灵。
没有选择跑太远,我们就近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公园里停下了脚步。
夏油杰的脸色苍白的吓人,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第一次见到尸体的害怕,更像是,噩梦回顾时,后背一凉的惊慌。
我有点好奇,他曾经说过的恐山,是否也是这样丑陋,毫无尊严的死去?
而那时的他,第一次见到尸体的他,又做了什么呢?
一并坐在油漆褪色的长椅上,等到他怀中的孩子幽幽苏醒,我们之间才有对话。
“这里是……”小孩睡眼惺忪,不像晕后苏醒,像大梦初醒。
“你还记得我们吗?”我问他。
虎杖悠仁抓了抓粉色的头发,思考了一会,道“记得。你们不是要带我找妈妈吗?怎么现在在这了?”
我劈他的时候,用了一点点力,为的就是,让他暂时失忆。
“那你记不记得,那条街的店主刚刚告诉过我们,虎杖夫人早就离开那里了。”
虎杖悠仁撇了撇嘴,绞尽脑汁的抱头思考,好一会才含含糊糊的说:“大概记得吧。”
我继续引导他,“我们出那条街的时候你跑太快摔了一跤,直接晕过去了。所以你并不知道后面的事。”
“是这样吗?”小孩不自觉的咬着下唇。
“是。”我加强暗示,“你可以自己回忆一下,是不是除了店主和我们说话以外,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店主的话,由我刚刚强调,所以他自然记忆清晰,而人的大脑以及精神方面,在遭遇重大冲击时,都会为了自保,而短暂失忆。
虎杖悠仁:“是耶。那后面发生什么了?你们问到消息吗?”
我和夏油杰对视了一眼,互相感知到对方的意思之后,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开口继续捏造。
其实我也有问题想问问虎杖悠仁。
“悠仁,告诉你消息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他乖巧的点了点头。
“你和虎杖夫人相处的时间多吗?”
“不是很多,因为爷爷说,妈妈工作很累,不能吵她。”
“那你父亲呢?”
“爸爸他经常和妈妈待在一块,爷爷说他们是一起工作的。所以悠仁很乖,不会去打扰他们。”
虎杖悠仁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明显很难过。
他是被迫懂事的小孩,需要靠乖字来合理化任何不被爱和不在意。
“悠仁,虎杖夫人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闻到特别的味道。”
他支着下巴想了想,说:“特别的味道似乎没有耶。不过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妈妈的身上就一直有那条街的味道,很浓很浓。”
他说到这的时候,整个推演已经在我脑海被补充,完成。
借尸还魂的大脑,需要靠花街掩盖的尸臭,还有面前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小孩。
真相残忍,我不知道要不要和他透露。
那个被他无条件爱着的人,也许从他出生开始,就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他的乖,懂事,毫无意义。
就像对牛弹琴,他不管做什么,不管怎么努力,能被看到的只有存在的价值,而不是价值之外,企图连结的情感。
“你很爱你妈妈吗?”
虎杖悠仁笃定的点了点头。
“那如果她不爱你呢?”
小孩一脸愕然的看着我时,我才意识到我在逼问他,而我的问题太突兀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问他时,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呢?是得知虎杖香织早已被替代?还是我看清了他毫无意义的乖?
“抱歉。悠仁你可以回家了。等你回家之后,你爷爷会告诉你虎杖夫人的去向的。”
(十二)
晚上八点,仙台浮于天上的寒气,终于实质性的化作雪花,静静的往下飘。
我和夏油杰阐述了我的观点,以及告诉了他,所谓的那个“人”,本体可能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脑子,并且已经桃之夭夭后。
我们的寻“人”启事不得不告一段落。
于他,是失望的一趟旅程。
而与我,居然有点庆幸。因为我已经确定了大魔王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个脑子的事实。
定了只有后天晚上有票的返程车票,我和夏油杰窝在仙台酒店,最后一间单人间的床上,一边守着年久失修的暖气片,一边打量着那只浑身是眼的臃肿咒灵。
我问夏油杰说,“看出什么了吗?”
他双手环膝,下巴搁在手臂上,摇摇头,“没什么古怪的,就是一只普通的三级咒灵。”
我抱着手思索了一下,说“夏油,咒灵有主观意识吗?”
“目前,只有特级咒灵会拥有。其他一到四级,都是遵从本能。”
听到本能这个词,我愣了一下。
因为本能的前提是,生命体。我不认为咒灵是一种生命体,它们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意识形态。
就像,可视化的情绪。
我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不触犯他人隐私的情况下,我对很多事都抱有蓬勃的求知欲。
也不知道是氛围,还是和夏油杰的相处和舒适的缘故,我破天荒的和他探讨起了关于咒灵的知识。
虽然咒灵的知识我从惠的嘴里,禅院家的书里已经了解了很多。但是夏油杰说的却和以上不同。
“上个月遇到的特级咒灵是在秋叶原。我和悟赶到的时候,那个咒灵就差开领域了。你知道的,咒灵一般都长的很丑很畸形,不是三眼六嘴,就是和巨型冬瓜一样。”
“那只也一样。不过由于是特级,它有人形。但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被我和悟联手消灭了。”
“我们俩都只用了一击。现在想想有点可惜,要是还剩一口气的话,我就能收服,召唤出来给你看看了。”
夏油杰结合着自己的经历,将所见的咒灵娓娓道来。
我会好奇的问他,“特级咒灵有多高?居体什么样子?破坏力如何?”
他耐心的回答道,“有差不多五米高。样子可以看的出是女性的模样。特级咒灵的破坏力非常惊人,一击和坦克差不多。如果你不幸遇上,赶紧躲开,然后打电话给我。”
“那它是因为什么沉淀形成的呢?”
“普通人类的负能量。”
这不是能满足我的答案,“是什么负能量?哪一种情绪?能变成特级应该是很多人都在那一刻产生了共鸣吧。那个共鸣,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一愣,一时答不上来了。
好半会,夏油杰喃喃说道:“我没有想过去了解这些。咒灵都是由丑恶的情绪诞生的。我觉得与其了解这些,还不如消灭他们更有意义。”
我本该照例沉默的,因为我不喜欢和亲人之外的人,聊价值观。
可气氛太好了,甚至不需要海浪,不需要亲人身份加持。就在这个狭窄,而又寒冷的单人房,我愿意和他平心静气的长谈。
“夏游,你参加过游行抗议吗?”
他说,“没有。但我初中的时候有听老师说过。”
我解释道,“游行抗议,就是一帮人聚在一起,举着牌子,拉着横幅,高呼口号,齐聚在需要聆听他们声音的掌权者面前。对吧?”
“我知道,他们在争取权益。”夏油杰侧头看着我,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样子。
可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抗议吗?”
夏油杰不假思索:“不合理的对待吗?”
“准确的说,是民怨。是因为不公平的对待,没人理会的申诉,所以积攒怨气,最终要用游行抗议来让当权者听到他们的声音。那怨气,也就是怒气,也是负能量吧?你觉得他们怨气聚在一起,是否足够形成特级咒灵呢?”
我的话,夏油杰一听就懂了。
他掏出手机,指尖按动间,他得到了之前他觉得没意义的东西。
“上月秋叶原的特级咒灵,是因为秋叶原警视厅对于恶性案件的处理不当,导致家属游行抗议。”
我了然的应了一声。
我有看报纸的习惯,所以,当他说到上个月,以及秋叶原。我就想起了,报纸上曾经报道过的,上个月秋叶原的恶性案件。
一个孕妇在秋叶原为自己的大儿子挑选礼物,却被一家店的店员指责偷窃,并要求她解开衣服,证明厚重冬装之下,是孕肚而不是偷窃的赃物。
如此冒犯的要求,那名孕妇自然选择反抗。但是反抗必然出现推搡。
报纸上关于究竟是孕妇自己滑倒,还是推搡造成,并没有给出准确的话语。不过最后结果是,孕妇流产,大出血死亡。
这起案件,正常结局是店员被定罪。但案件发生后的第四天,店员被无罪释放了。
夏油杰看完新闻之后,表情极其不悦,“秋叶原的条子都是税金小偷吗?为什么不定罪?”
“你很生气?”
他愤愤不满的放下手机,少年正义感十足的回答我,“当然。杀人偿命,有罪就该得到制裁。”
“你确定店员有罪?”我接着他的话问。
“我确定,因为他杀人了。”
我语速更快的问,“你确定他杀人了?”
“我确定,因为,因为新闻里……”
“新闻里可没有说他杀人了。”我拿过他的手机,放大新闻里模棱两可的话,举到他面前。“你仔细看,上面真的有说,他杀人了吗?”
他接过手机,抿了抿唇,辩解道:“就算他没有推人,那个孕妇也是因为他,才会滑倒。他难道不罪无可恕吗?”
我点点头,“对,他有罪。但不只他一个人有罪。”
我边说,边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了浏览器里的历史记录,找到了一条新闻,递给他看。
“秋叶原从上月起,出现了诸多起,少女冒充孕妇偷窃贵重手办的案例。”夏油杰逐字逐句的边看边读,“这些少女的年纪均在16到17岁。”
我补充:“也就是说,她们犯法,日本《少年法》会保护他们。夏油,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你是店主,来你店里偷窃的人,不仅不会受到法律的定罪,还会被法律保护。你会怎么办?”
“那就只有在她们犯罪前,遏制。”夏油杰喃喃说道。
“店员,和你做了一样的事。他甚至是听命行事。现在,你还觉得,他罪不可恕吗?”
少年沉默了,低头将额头抵在手臂上。那一小撮被额外孤立的刘海,看起来焉巴巴,可怜兮兮的。
我莫名有些心软。
不是在打击他,也不是训导,而是将他认准的一个观念,拆开,让他看到里面更加丰富的一面。
真相只有一个这句话,本身就值得推敲。站在俯视的角度看,真相不止一个,但事实,却只有一个。
也许是因为确定了大魔王不是他,曾经还差点错杀他,有点想补偿的心态。
也可能是,今晚气氛太好了,我难得友善吧。
我希望少年是那个,看到事实而并非局限于真相的人。
我轻声问他,“夏油,你现在还觉得咒灵的形成没意义吗?”
他沉默了一会,似是想通了一般,道,“如果抗议的家属知道真实情况,是不是对于警方就没有那么怒气了?那负能量减少,咒灵是不是就会减少?”
他的问题我一时答不上来,因为太理想化了。
我平心而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们心中的恨只会绵绵不绝。”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夏油杰站起来,指着那个蜷缩在我们面前的咒灵说道:“原理,我们去调查它的出处吧。”
我静静的望着面前这个男孩,他的面色被寒冷的天,以及罢工的暖气片,折磨的毫无血色。
可他眼睛很亮,比外面的反光的白雪都要亮。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欣赏他的。
也许我一直都是欣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