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播至中场,时针已经慢慢滑过了十点,叔叔和婶婶又和往年一样,打算去寺庙拜佛,抢那一柱头香。路鸣泽也一如既往地不愿意跟去吹冷风。
婶婶说他不孝,大过年的连陪父母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佛是给谁拜的。路鸣泽说不过亲妈,只好放弃春晚陪二老去寺院。
一路颠簸之后,一家三口就到了山脚下,山上不知道有没有信号,路鸣泽依依不舍地从车里出来,车载广播刚刚在播放的正是他最喜欢的相声,虽然没有画面,但他听的还是有滋有味。
只是突然有点想路明非了,以前有堂哥和他一起抗议,每年都能留在家里看春晚,不用跑出来吹这冷风。堂哥路明非没什么强项,扯皮绝对算一个,总能说赢爸妈。今天他算是切身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双拳难敌四手,完全没办法说服父母不让他来拜佛。
就这样,他想起了两人的相遇: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才刚刚小学四年级。和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放学,在校门口等着父母来接,那天妈妈来的特别晚,手上提了不少菜,似乎是刚从菜场回来。
“妈,今晚有客人啊?这么多好吃的。”路鸣泽一脸期待地看着母亲。
他们家说不上穷,但经济条件并不好,就算是他的生日都没有这么多的好菜。这菜色和老爸的上司过年来家里做客差不多了。
“嗯,你哥哥来了。”
“哥哥?”路鸣泽抬头看着母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嗯,就是你大伯路麟城家的孩子。”妈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大伯和大伯母家里有点事情,哥哥要过来住一段时间,你欢迎吗?”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来家里呢?堂哥过来用得着这么好的菜吗?”路鸣泽撇了撇嘴,有点不开心。
从他记事开始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大伯、大伯母,就连过年都没见到过。前几年,老爸老妈突然告诉他,家里还有这样三个亲人存在,只告诉他,他们家很有钱,其余的一无所知。
“你大伯母给了一大笔钱,你堂哥住在家里的这段时间,你每天都可以吃到这样的菜。”
闻言,路鸣泽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真的?”
“开心吗?”母亲宠溺地摸着儿子的头。
“那哥哥一定要多住一段时间才好。”路鸣泽揉了揉圆滚滚的肚皮,他最喜欢吃了,所以一听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好菜,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哥充满了好感。
“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像谁?”老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发什么呆啊,上山了!”流年如跑马灯一般划过记忆的长河,老妈的声音突然把他拉回了现实。
路鸣泽跟着父母上了山,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多分了,为了抢头香,这时候就得上山了。攀爬在人工砌成的山路上,月光清冷,星辰熹微,凛冽的风里裹挟着料峭的冬寒。因为是大年三十,有很多想要上头香的香客,所以路上的人并不少。
体能一直不是他的强项,短短的一段山路,路鸣泽已经停下来休息了三次了,这种有人工痕迹的山路对叔叔婶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脸不红气不喘。相比之下,路鸣泽就显得极为狼狈了。
婶婶打算拿着香、蜡烛还有要用的贡品先上山抢个好位置。她提着东西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一个中年妇女,把叔叔和路鸣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婶婶很快就到了山顶的寺庙前,庙里已经站满想要上头香的香客。她站在寺院外的松树下等待丈夫和儿子上山,很快叔叔也跟了上来,只剩下气喘吁吁的路鸣泽在山路上煎熬。时间已经不早了,婶婶索性也就不等了,和叔叔一起进了大雄宝殿。
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路鸣泽终于到了寺庙门口,在门口的树下坐了下来,休养生息。在这棵树并不像课文中的那些松树一样苍翠挺拔,反而歪歪扭扭的,月光透过松针的间隙投下婆娑的树影。月光洒在路鸣泽的身上,让他想起了一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真的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坐了一会儿,呼吸慢慢就平稳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父母的身影,他起身朝着池塘的方向走去。月色里,几条锦鲤在池水中无忧无虑地游动,丝毫不惧这冰冷的夜。路鸣泽看了很久,池塘里不止有游鱼,还有乌龟、泥鳅甚至还有蛇,看起来都是香客放生的。
其实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父母每年都要来烧这所谓的头香,大过年的不好好看春晚,不好好睡觉,到这里冷冰冰的等着,去抢那一柱香,有什么意义吗?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他曾经是问过自己的老妈的,婶婶的回答是为了讨个好兆头,所以要上这头一柱香。
这就让路鸣泽更加不解了,这么多人都是来争头香的,每年婶婶都是怎么抢到第一的。婶婶的解释是这家寺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大年初一的第一炉香要到场的香客一起烧,就算是头香了。
这样的解释显然让路鸣泽更加不解,既然第一炉香也能算头香,那一个人一年中插的第一柱香是不是也可以算头香,这个月的第一柱香算不算本月的头香,今天的第一柱香是不是也可以当成是头香呢?他没敢问母亲这个问题,一旦他问了,一定会被婶婶数落一顿的。
他曾经也因为类似的质疑被婶婶说成是没有慧根。路鸣泽坐在池塘旁,看着树下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不向外求”,他不禁摇了摇头,他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但他记得这句话似乎出自某本经书。既然连经书里都让人们追寻本心,不要一味的求助于外物,那为什么寺院依然能够香火不绝,黄道吉日、初一十五为何总会有人趋之若鹜地奔向寺院,求神拜佛呢?真奇怪。
闲了下来,他又回想起了那一天的事情。他和老妈迎着夕阳回到家里,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男孩坐在他平时看电视的沙发上。
男孩长得还算清秀,看上去和不胖,甚至可以说是瘦弱。明明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看上去却像个衰小孩。两腿耷拉着,在沙发前晃荡,手上抱着电视的遥控器,看着奇怪的节目,似乎是科教频道。
路鸣泽走过去,在男孩身旁坐了下来。他也挺喜欢科教频道的,不过仅次于动物世界之类的节目,那些晦涩难懂的节目,他是一点都不感兴趣。不巧的是电视里正在播出的是“探索·发现”,今天讲的是一座古墓的挖掘,正是路鸣泽最害怕的内容。
“你好,我叫路鸣泽,你叫什么?”路鸣泽主动伸出了手。
“我叫路明非。”男孩点了点头,眼神始终注视着电视屏幕,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不喜欢这个节目,我们换一个吧。这个点少儿频道有动画片的。”
“哦,随你吧。”路明非把遥控器塞到他手里,起身往房间走去。
“哎,明非,干嘛去啊?等一下就吃饭了。”婶婶叫住了路明非,她担心晚上做菜太慢,把路明非饿着,所以买的基本都是熟食。
路明非表情木讷地笑了笑:“我玩会儿电脑。”
“行,吃饭了记得出来。”婶婶点了点头,反正电脑也是他爸妈带过来的吗,随他好了。
路鸣泽已经记不清那天的晚饭吃了什么了,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堂哥,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笔记本电脑长什么样子。之后堂哥在他家住了很长时间,倒也没发生什么怪事,只是堂哥的性格给人一种不太正常的感觉,有点孤僻,又好像有点自闭。
后来有一天,他听到爸妈在房间里争吵着什么,似乎是因为堂哥的事情,妈妈好像不是很喜欢他,想让大伯和大伯母接回去。老爸却告诉妈妈,大伯和大伯母根本联系不上,没办法放着侄子不管,反正每个月都会打钱过来,打算继续把堂哥养在家里。
之后,他不只一次听到过这样的争吵,老妈接他放学的时候偶尔也会抱怨起这件事。慢慢地父母的负面情绪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他也开始讨厌起了堂哥,是这个外人突然来到自己家里,抢走了属于他的亲情,破坏了他的家庭。
终于,淤堆积的情感迎来了爆发,那一年的七月十七日,堂哥已经在家住了三年零三个月了,和开始说的住到过年完全不一样。
那天是堂哥的生日,老爸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庆祝堂哥的生日。路鸣泽很喜欢那个蛋糕,吃了很多,他还给堂哥唱了一首生日歌。那本该是个开心的夜晚,可是老爸和老妈又吵架了。
“你给人家的儿子买这么大的蛋糕,你儿子该怎么想?”妈妈指着爸爸的鼻子破口大骂。
“那是他爸妈的钱,给他买个蛋糕怎么了,再说鸣泽吃的不是也很开心吗?”
“他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儿子,那钱是食宿费,本来就是他爸妈该给的。”
“每年的七月都多打了八百一千,这意思很明显吧。”
“那你儿子生日的时候,你也买这么大的蛋糕吗?”妈妈生气地看着老爸。
“买,买,买。”老爸不耐烦地说道。
“买什么买,就你们老路家阔气。”婶婶狠狠地拍了桌子一把。
门没有关紧,过来上厕所的路鸣泽在门外目睹了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回到房间就学着老妈的样子对着堂哥吼了起来。是他,都是因为他,爸爸妈妈才会吵架的。我们家本来挺好的,爸爸妈妈从来不会吵架,就是从他来了之后家里才变成这样的。
他像是发泄一般大骂一通,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事后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是堂哥双眼充血,直接朝他扑了过来,骑在他身上,摁着他的肩膀,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我才不是没人要”。
他以为堂哥的拳头会落在他的脸上,所以闭上了眼睛。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身上就失去了那份重量。他睁开眼睛,看到堂哥躲在被窝里,里面传来呜咽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路明非哭,还哭的那么伤心,他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微微隆起的被窝,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那天开始,他和路明非的关系彻底僵了下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开始变好的,他也不记得了。好像就只是静悄悄地,就成了一家人。只是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看不起堂哥,对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好像真的很过分。
“找机会得好好道个歉啊。”路鸣泽看着池塘中的游鱼轻声叹息。
“铛,铛,铛铛。”一声钟响将他拉回了现实,然后还有第二声、第三声……新年的钟声敲响了,他飞快地跑向了大雄宝殿,来都来了如果没去烧那柱头香的话,老妈会骂死他的。
从寺院下山回到车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路鸣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车里,在后座坐下。爬山什么的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没想到寺院里居然还有得道高僧的宣讲。于是,他被亲妈按在蒲团上硬是听了两个小时的讲经。
坐在那里,腿越来越麻,人越听越困,简直就是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啊。真亏那么多人都能坐的住,还见谁都喊一声“阿弥陀佛”打招呼。
婶婶看了看一脸颓样的儿子,摇了摇头,但还是很满意路鸣泽今天的表现,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红包,递给了路鸣泽。
“给我的。”
“给你的压岁钱。”婶婶点了点头,一脸欣慰的看儿子,他今天听的挺认真的,结束的时候甚至不肯走。
如果路鸣泽知道这个红包是这么来的,他怕是得笑出来,他之所以听的那么认真,是担心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吃老妈的“爱心板栗”。至于结束的时候不肯走,自然是因为他的腿麻了,站不起来,他根本就不信佛,怎么可能真的认真听讲呢?
不过能拿到红包他还是很开兴的,有钱了谁不开心啊?
婶婶如果能知道路鸣泽的真实想法,怕是会想要把红包收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