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月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寅时,天光破晓,赵父和赵母都已出门侍弄庄稼,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天气大热,所以要鸡鸣出门。
否则半晌午太阳光一出来,照得人生疼,就没有办法干活了。
而且这段时间家里难做,大家都不能得闲,庄稼更是马虎不得。
赵家是考虑到她刚进门,还不到三天回门,才容她多睡一个时辰。
现下她也要快些起床了。
她是前日进门的,乡下人家,不通礼仪,她又是进门冲喜的,出嫁时只换了大姐的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扯了半尺红布盖上便进门了。
再加上赵家现在情况特殊,家里银钱不多了,便也没有多余的钱大操大办。
赵家从前算得上村里的殷实人家,赵老爹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胆子也大,去过府城做工,很是攒了一番家业。
但几年前做工的时候伤了腿,主家赔了十两银子就把人打发回来,家里出了大量银钱好不容易治好。
没成想治好后腿干不了重活,不能再做工了,自此家里缺了一大进项,境况也没有从前好过。
辛月在井口边简单洗漱了一下,重新打了些水,端起木盆,进到偏房。
先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木盆放到床边的木凳子上,这才去到床边。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行销立骨的少年男子,正是暑热时节却还盖着的棉被,脸色苍白,如果不是胸膛还有浅浅起伏,都要以为已经西去了。
辛月拧干毛巾,仔细的给少年男子擦脸擦手,接着掀开被子,开始例行擦身,擦到心口处的时候辛月一惊。
她怎么感觉赵二郎好似没有心跳了?!
辛月马上放下帕子,把耳朵贴在少年心口,放慢呼吸,半晌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赵二郎要是去了,她今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
都清理完后辛月起身去了灶房熬粥、熬药,不一会儿便从灶房里传来阵阵的米香夹杂中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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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疼的厉害,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想醒却醒不过来。
用尽全身力气艰难的睁开双眼,透过朦胧的光线,只看见屋顶漆黑的排列整齐的瓦片,房屋的大梁有些许腐朽的痕迹,屋顶边角零星分布着几张白色蛛网。
四周都是黄泥砌成的墙,偶尔可以看到脱落的土块,和墙里镶嵌的石头。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赵之晖惊讶的睁大眼,他不过是昨天熬夜查了文献,太累了,就趴在桌上直接睡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心头涌现出不好的猜想。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的重新阖眼。
不一会儿脚步声就来到床边,他感觉有人把他半扶起身,先是喂了小半碗白粥,又往嘴边递来一个有中药气息的粗瓷碗。
他嗅了嗅,似乎是一个温养身体、治疗伤风的方子。
顺从的把药喝完,慢慢睁开双眼。
扶着他的是一个女子,更准确的说是女孩,非常瘦小,看长相不超过十五岁。
皮肤干燥,有点泛黄,只能从眉眼间看出来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孩子。
最重要的是她穿的是长衫,头包布巾,一看就知道不是现代装扮。
赵之晖心中不妙猜想成真,心中暗沉:“你是谁?”
那女孩一见他睁眼便愣在当场,眼中满是惊讶,没办法他只好自己先开口。
“你…你……我是…我是辛月。”
辛月先是一惊,接着便是狂喜,太好了,赵二郎终于醒了!
“我马上去叫爹和娘,你先歇息。”
接着辛月便跑出门去,手上拿的药碗都忘了放下。
赵之晖见此,最后的侥幸散去,只好默默躺下。
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给自己把了一下脉,赵之晖松了一口气,不是先天病症。
刚醒来便被喂了一碗药,他不得不怀疑这具身体有什么重病,还好从脉搏来看是受了风寒,还有些许内伤。
没想到,如此时髦的穿越也能被他这个老学究碰到。
看这情况应该回不去了,还好他前世已没有了牵挂。
父母在他高中时就已经先后过世,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从小独立也养成了他处事不惊的性格。
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脑海中也没有原身的记忆。
刚想到此处,便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三分,他紧咬牙关却还是疼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桂花村东头的田地里,村妇们也正在讨论赵家。
“也不知道赵家二郎这次能不能挺过来,听说光是汤药就费去二十几两哩。”
“要我说也是辛家不厚道,明明定好的惠丫头,临了要成亲了,又说定的是月丫头,你说这赵二郎可不得呕死啊!”
“是啊,这几年赵二郎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辛家送,不知道送出去多少了。”
“哎,你们说这惠丫头是怎么想的啊,赵二郎可是咱们村头一个童生,虽说身体是弱了点儿,但是人家会读书啊!”
“你还不知道啊?”说这话的村妇,压低声音,慢慢和其他村妇靠近。
“什么?你快说说啊。”其他几个村妇都很好奇,也默契的靠过来。
“这惠丫头前段时间去县城的时候,碰到隔壁村的刘秀才了!”
“哎呀,那这两人……”大家伙互相对视,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听说呀,惠丫头刚好去买胭脂,出胭脂铺门口的时候碰到脑袋了,正好是刘秀才扶了一把,所以两人就看对眼了呗!”
“不可能吧,刘秀才家好几十亩地,又是县令大人的亲戚,可是隔壁村的大户,他能看上惠丫头?”
村妇们都不太相信,毕竟刘秀才怎么说也算是十里八村的青年才俊,说亲的媒婆把他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怎么不可能啊,我娘家的小表妹家的小姑子家的女儿刚好那天就在胭脂铺门口,正好看到!”说话的村妇看大家不信,自觉丢了面子,直起腰大声说道。
“说起来辛家虽不算富裕,但是惠丫头长得漂亮,身段也好,那长相十里八村难得有人比得上,还真有可能……”
村妇正议论着,远远的就看到辛月从赵家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碗,便都停了话头。
“干嘛去呀,月丫头?”
辛月听见有人喊,忙停下脚步。
“王婶子,我去叫娘,二郎醒了!”
辛月认得聚在一起的几人,都是村里出了名的长舌妇,再加上杏花村多是赵氏族人,其余的便是外姓,包括她们辛家也是。
这个时代宗室就是根本,这些外姓的当然没有赵家人过得舒畅,所以格外爱说赵氏族人的家长里短。
说完这句话辛月就忙跑开了,不想和她们多说。
聚在一起的几个村妇都是一脸茫然,虽说刚刚大家嘴上说着担心赵二郎的话,但其实心里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赵老爹断了腿不好过,但没几年赵二郎又考上童生,还是村里第一个童生,有赵家宗室帮扶赵家日子又好过起来。
哪家没有羡慕过,所以这会儿遭了难她们这几个外姓家的才会在背后说说风凉话。
要说有害人之心那倒没有,毕竟都是同个村子的,也就是眼红一下,没有多大的仇怨。
哪成想赵二郎竟然真挺过来了,他这个年岁就已经考了童生,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考上更高的功名呀?!
这么一想这几个村妇也不敢再说风凉话了,各自退回自家地里忙活去了。
这头辛月可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紧赶慢赶终于跑到赵家的田地,赵老爹和赵家大哥赵安义都在地里忙活,刘桂芳刚直起身准备歇歇,就看到了辛月。
她心里头有些不满,本来婚事被换了人就很不忿,但是想到别人说嫁过来正好可以冲冲喜,去去晦气,说不定二郎会好些,也就同意她嫁过来了。
哪晓得这会儿不在家给收拾家里,跑这里来了。
“月丫头,你怎么过来了,家里头收拾妥当了吗?”
辛月停下喘了几口粗气,欣喜的说道:“爹娘,大哥,二郎醒了!二郎醒了!”
赵父赵母和赵安义听见这话赶忙扔下手中的锄头镰刀,往家里跑去,辛月跟在后头,顺手把家伙事儿抱上跟了上去。
这锄头镰刀一把就得几十文,可不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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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赵之晖已经完全清醒了,回想着脑海中的记忆,他心里有些复杂。
原身也叫赵之晖,未及弱冠,今年十七岁,一年半前考中了童生,成为桂花村第一个中童生的人。
因原身当时年岁还小,教他的夫子便想多留两年,还推荐了他去县学学习。
明年再让他考秀才,这样中榜的几率也更大。
但是没有想到,原身竟然意外落了水,就此得了伤风。
原身死亡的主要原因伤风只占一部分,另一部分便是他自己落水前就受了内伤。
还心情郁郁,情绪这种东西,非得自己调节不可,一味地自悲自怜,便会越来越消沉。
赵之晖倒是能理解,原身往前的十几年里,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也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读书人心气又重,哪里能忍的住。
原身原本定亲的对象,是一个长相格外漂亮,且活泼可爱的姑娘辛惠儿。
在原身看来她善良美丽,和自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来准备中了秀才就去辛家提亲,辛惠儿自己也是愿意的,没想到今年五月下旬原身下学回家的时候辛惠儿突然找到原身,说对他只有对亲哥哥的感情,并无任何私情,希望他不要再纠缠自己。
且这件事辛惠儿根本没有出面,是托人送来信件说的。
原身当然不信,和辛家的亲事是他爷爷定的,从小他便把辛惠儿当未婚妻看待,这些年首饰胭脂他没少送,辛惠儿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每次都会收下赠礼。
而且辛家根本没钱给辛惠儿请夫子认字,她的字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现在却用他教的字写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原身当时便已郁结于心,去找辛惠儿的途中又遇到她和隔壁村的刘秀才相谈甚欢。
听着她和刘秀才打情骂俏,只能在背后自己咬牙切齿。
可就算如此,碍于辛惠儿的名节他还是等刘秀才走后才从暗处出来,直言问辛惠儿退婚的原因。
辛惠儿看见他也是惊讶了一瞬,接着说道:“之晖哥,很抱歉,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你,我已经找到真正喜欢的人了。”
辛惠儿说的情真意切,仿佛事实真的如此,但‘赵之晖’和她相处多年,他坚信此前她也是心悦他的。
“惠儿,我不信!是不是你父亲逼你的,因为秀才功名?他不过是痴长我几岁,明年我一定会考上秀才的,我们明明已经说好,为何……”
辛惠儿直接打断他的话,不想和他继续纠缠,刚刚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放下了!
“你想得太美了,你也就只能中个秀才,以刘郎的学识,以后可是会中举人当大官的。”
说着辛惠儿白了他一眼:“劝你也好自为之,不要再来纠缠,刘郎过段时间便会来迎娶我,我可不想让他误会!”
说完冷哼一声便准备走,没想到‘赵之晖’拉住了辛惠儿的手。
“惠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赵之晖’痛心疾首,他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变化得如此之快。
“放手!我们根本没有交换庚帖,之前只是口头约定,只说定的辛家姑娘,谁给你说定的是我,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你要是再纠缠我,别怪我告诉刘郎,让你再也考不成功名!”
说完辛惠儿甩掉他的手,赶紧跑开了。
‘赵之晖’看着辛惠儿绝情的背影,暗自掐白了指尖。
她说的没错,刘仁辉比他早两年中秀才,且他家本身就是隔壁村的大户,去年还有一个族姐嫁给了县令做妾。
‘赵之晖’虽说和他同在县学,却只是一个小小童生,如果刘秀才放出话来,很可能会让他在书院举步维艰。
自此原身便开始郁郁,后来回书院时却又到处听人说他纠缠别人的未婚妻,不知廉耻。
更有歹人堵在他上学路上,把他一顿好打,一个文弱书生,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身强体壮的歹人,直接便被打吐了血。
赵之晖一猜便知,这肯定是刘秀才找的人,否则又怎么可能那么巧合,且打的都是内伤,外伤只有一点淤青,一看便是专门养出来的打手。
原身只能暂时从书院离开,回家养伤,谁也没想到归家途中他路过河边,竟然脚滑落了水。
心情郁郁,又伤上加伤,躺了十几天,实在撑不住今晨便一命呜呼了。
赵之晖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不管怎么说,多活一世与他而言已是赚到了。
这是他该报的恩情,从此他便是此世的赵之晖,他的父母兄弟便是他的责任。
想到此处,只觉得心中郁气散去,身体松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