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年没有去向两位贵人告罪,夏冬春本是输了一程礼节的,偏偏她又不喜欢甄嬛抢了众人侍奉皇上的机会,平日里就多有抱怨。
如今要她低声下气地去告罪,还要“姐姐妹妹”地和甄嬛装腔作势,那场面想想都觉得好笑。
我从容地往里走,心想:这套能屈能伸的技法所包裹的屈辱,旁人是难以体会其中心酸的。如今还只是让夏冬春向甄嬛俯首道歉而已,她又哪里会真的懂得我这种为了生存时时刻刻陪着一张笑脸的痛楚呢?
“安妹妹,你等等我。”
夏冬春从容地走进来,与我一道等了小允子的通报才进门。
甄嬛和淳儿正坐在榻上聊天,两个人亲密无间。
“陵容,你怎么来了,淳儿刚刚还和我说起你呢!”
甄嬛亲切地对我伸手,我顺势坐在她身旁流朱搬过来的板凳上,对她也回以乖巧的微笑。
夏冬春像是做了深刻的筹谋似的,对甄嬛行大礼道:“嫔妾常在夏氏,初来拜见莞贵人。从前嫔妾出言不逊,行为有失,还望莞贵人恕罪。”
我听着夏冬春的话,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快把她难死了。我心里忍不住想笑,但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
甄嬛尴尬地看向我,然后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夏冬春说道:“穆常在客气了,这宫中何尝不都是姐妹呢?那么久之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何故放在心上呢?”
夏冬春听到甄嬛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迟疑地站起来,恐怕在怀疑甄嬛为何这么轻松地放过了她毫不追究。若是搁夏冬春的性子,她不刁难一番才不肯罢休;可换作甄嬛,她眼高于顶,从不和看不上的人计较。
“莞贵人大人有大量,姐姐钦佩之至。”
夏冬春刚刚行完礼起身,说的话就变得阴阳怪气,我和淳儿对视一眼,都露出微微的苦笑。
“小主,黄公公来给小主送东西了。”
见到黄规全手上端着一个烤漆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一件颜色清淡好看的宫装,连上面的刺绣都是月白色丝线掺着银线绣的花朵。
甄嬛连忙起身,微笑着看向黄规全问道:“什么东西叫公公这样端着?”
黄规全惯会说好话拍马屁的,捏着嗓子奉承道:“蜀锦局新到的花色,皇上特命人做了一身宫装赠与小主,这可是上上荣宠啊!”
早上华妃那儿才刚穿上了明黄色的蜀锦玉鞋,还不到中午甄嬛这儿就得了新到的蜀锦宫装。皇上还真是左右逢源,哪边都不肯耽误的。
黄规全欢欢喜喜领了槿汐姑姑给的喝茶赏钱走了,淳儿率先拿起摆在案榻上的衣服打量着看起来,“这是什么花呀?怎么没见过?”
我一瞧那白里透红的花朵便知是牵牛花,但并不说话。
“这是,牵牛花,也叫作夕颜。”
甄嬛淡淡地叹道,看着那宫装暗暗出神,我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一般,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后来淳儿和甄嬛又说说笑笑了几句,我全都没听进耳里去,脑子里一直不断在思索,究竟是谁还说过“夕颜”的事情......
夏冬春似乎是瞧见了我脸色不对劲,突然对甄嬛告罪道:“莞贵人,我与萱常在约了去宝华殿还愿,就此告辞了。”
我愣愣地看向夏冬春,迟疑地站起来,给甄嬛和淳儿一一行礼,然后才从正殿退出来。
一出碎玉轩,我就冷冷地向夏冬春看去,像是责问一般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到宝华殿还愿了?”
夏冬春满不在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叹息:“我真是不懂你,在那儿你又不开心,为什么非要整天上赶着往那儿去!”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夏冬春不知我心中的盘算,也不知我如此忍辱负重、步步为营是为了什么。
她可以过得滋润畅快,但是我不可以。
见我只是坚定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踏得结结实实,夏冬春又跟着追上来,像是讨好一般拉住我的臂弯。
“好妹妹,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不会再说这种惹你生气的话了。”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像是安慰她一般回答:“我没有生气。”
走到宝华殿门前,她像是个主人一样轻车熟路地领我领香、叩拜、祝祷、焚烧经文。这一套动作,她似乎早已烂熟于心,做起来的时候像是一个真正的礼佛之人,她这半年来就日日在这儿静静做着这些无聊的事情。
“陵容,我们再挂一次福袋吧。上一次我为你写的:平安喜乐万事顺遂,竟被替换了!”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内疚:当初我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她呢?
我就是这样......不愿直接面对旁人对我的凉薄,然后就陷入自苦与寒心无法自拔,殊不知很多事情,若是说开了便没有那么多嫌隙了。但我却总是坐等嫌隙变成沟壑,也不愿去试一试的。
“夏冬春,你的福袋被我换成了那句诅咒:无宠无爱孤老一生......”
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对她说完,等待着这个烈火性子的大小姐对我发脾气。
她若是推开我,我便能心无负担地与她渐行渐远。
“你!”
夏冬春忽然扬起手掌,举得高高的,就像她当初忍不住要赏我巴掌时一模一样。
我等待着她的决绝,等待着她如同前世眉庄说我“狠心”那样将我的真面目揭露,然后丢下一句如甄嬛那般高高在上的“再冷也不能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她的手落下,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忽然笑道:“你怎么那么厉害?”
“啊?”
我愣住了,眼眶里涌出些许晶莹,但我含着那滚烫的泪珠,生硬地想要将它们憋回去。
“你居然惦记着去看福袋的内容!简直谨慎得可怕!我要是有你这个警惕心,我额娘和阿玛估计要乐开花了!”
她不觉得我狠心吗?不觉得我自私吗?不觉得我伤害了她吗?
“你不难过吗?我把诅咒换给了你?”
我仍旧谨慎地试探,生怕她只是做戏麻痹我,故作镇静与冷漠。
“我当然难过啊!我很伤心的!但是你不换的话,我可能已经没命了不是吗?比起没命,伤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着她的话,我突然笑出声来,看着面前一脸无邪的夏冬春,忽然想通了。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站在我这一边,以我的角度去想。而那些做不到的人,所说的“姐姐妹妹”都是假的。
第一次,在这深宫之中,我觉得心热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