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刚从黑暗中步入昏黄的灯光下,唐一山左手提着装着化纤毛巾、塑料水瓢、塑料拖鞋的塑料袋,茫然而努力的观察室内的情况。
“可塔司吗莫子,卡尼基尼挖来克”,唐一山努力睁大眼,看见30平方左右的房子里,一排靠墙的木板通铺上,或站、或坐、或躺着十几个只穿短裤,其中一大半雕龙画凤的人,用或好奇、或凶横、或漠然的眼光盯着自己。一个手持塑料苍蝇拍,身上纹着五彩金龙的大汉正站在面前说着什么。
想想以前在外面听到的传闻,唐一山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不好意思,我是外省的,没听懂你说的话,你能用普通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罪名进来的?”
“我叫唐一山,因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案进来的。”
“什么罪?说清楚点。”
“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案进来的。”
“这是个什么罪?还有这个?”
这时一个小个子说道:“涛哥,这是哪个开假发票,用来骗税的。”
“哦,你们开了好多?”叫涛哥的大汉问道。
“我们没开,我们只是介绍业务,然后收点中介费。”
“你没开,公安局是傻的?会把你抓进来?”
“我们是冤枉的!”
“进来的都喊冤枉,少说这些,老实点,懂不懂规矩,开了多少?”
唐一山一听要懂规矩的话,心中的恐惧再度上升,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说道:“听警察说,涉嫌20多个亿!”
“妈的,这么多?你赚了多少钱?”
“我只领工资的,我们公司只挣中介费,没赚多少钱。”
“妈的,没赚钱?不老实。你是哪里的?多大年龄?以前干什么的?家里还有那些人?”
“我是蜀川人,今年53岁,以前在贸易公司上班,家里有老婆和儿子。”
“懂里面的规矩不?”
“请涛哥指示!”唐一山按照以前听来的口吻回答道。
“过来,见过我们4监室的老大,阳哥!”
“阳哥好!”唐一山恭敬的问好。
坐在铺板电扇下,表面一脸慈祥的阳哥,身上纹着的蝎子因肥胖变形得有些卡通,看上去充满浓浓的日本二次元味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进来的,不管你以前混得好不好,进来了就要懂规矩,要听话,只要听话,就没人欺负你,知道不?”
“知道了。”
“涛哥,是我们监室的协管,这是豪哥、这是威哥、这是生哥,他们说的话也要听。”阳哥指着几人介绍道。
“涛哥好!豪哥好!威哥好!生哥好!”看着比自己小二、三十岁的人,唐一山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恭敬的分别打着招呼。
“小威,先给他洗个澡,然后安排到7-8号之间睡。”阳哥对着刚才搭话的小个子说道。
“好的,阳哥。”
“过来,把袋子里的毛巾拿出来。”小威对着唐一山喊道。
“脱光,到厕所里蹲下!”
“快点,都是男人,脱光,蹲下。”
在房间的墙角,用水泥砖混砌了一个内径一米五高,二十公分宽的水池,水池边有一个无底的蹲便器,用一米高的砖墙半围成一个简易开放式厕所。唐一山刚蹲下,浓烈的厕所味道熏得他闭上眼睛。突然,一瓢冷水从头淋下,猝不及防,唐一山一个激灵。又一瓢冷水淋下,不知倒了些什么液体在头上和背上。
“搓干净!”小威的声音微微有些冷酷,又仿佛飘荡在天上。
唐一山用手匆忙的搓着头发和身上,一股浓郁的洗洁精味道钻进鼻腔,背上突然传来一阵粗糙的刺痛感,仿佛用硬刷在背上摩擦。
“蹲下,继续用力搓。”小威的话让唐一山停止了想站起来的欲望。
几分钟后,一瓢一瓢的冷水从头淋下来,让终于知道小威用刷厕所的刷子给他刷背的唐一山明白,什么是规矩。唐一山用力的搓着头发、身子,屈辱的泪水混合着冷水流进便池,直到小威的呵斥声传来。唐一山草草的搽干身子,小心翼翼的在小威指点下坐到木床板上。
这个时候,唐一山慢慢的转头打量这间监室,房间进深大约10米,宽约3米,高约15米,总面积大约30平米,靠一面墙用砖混砌了一排高一米、宽两米的床台,上面铺了一排木板,用油漆在墙上画了15个铺位并编号。监舍两头离铺板7米左右吊装两台大电扇,正呼呼的吹着风,电扇下正是五位后来知道的所谓上面的人,霸占着7个铺位,其余的10人分别躺在8个铺位上。靠近门边的墙上7米处,一盏约100瓦的白炽灯正喷薄出仿佛肉眼可见的热气,厕所的上方几米处,一台镶嵌在墙里的29寸彩电放映着什么地方台的连续剧,屋顶下一米处,开有两孔镶嵌着粗铁棒的窗户。正值盛夏,30多度的高温,刚洗了澡的唐一山感觉汗水从身上的每个地方汹涌而出,在头上汇聚,慢慢顺着身上流下来,在床板上留下一个人影。
“新来的,今天晚上值三班,待会儿道士叫你。”小威指着唐一山身旁的人对他说道。
“好的,威哥。”
小威走后,唐一山看向坐在旁边的“道士”。
“你好,我叫唐一山,请问今晚我和你一起值三班,值班时间是好久?我要做些啥准备?”
“我叫宋道然,他们都叫我道士,值班时间是晚上两点到四点,不需做准备,到时我叫你起来就是。”
“你多大?哪里的?做什么进来的?他们为啥叫你道士?”唐一山看着身旁年龄与自己相仿,长得还有点像姑娘们哭着叫着要嫁的酷帅大叔问道。
“我今年也53岁,就是我们湘省资领的,我家离这里只有60公里,做了啥?我涉嫌盗窃罪进来的,至于叫我道士,我本来就是个道士。”酷帅大叔说道。
“你进来多久了,我也是70年的,我二月,你几月的?”唐一山初进监舍,心底十分茫然且无助,迫切想寻求同伴的认可。
“我进来三个月了,我70年农历初一天的。”宋道然说道:
“你初一天的?我公历2月17,农历也是初一天,呀!我们一天的!我早上8点生的,你呢?”唐一山惊讶的说道。
“真的?我妈说我也是早上生的,具体几点,那会儿农村没时间,记不准确,可能我要大点吧?”
“难得,我们两个一天的。”
突然,电视声音戛然而止,看电视的人纷纷散去。
“睡觉了,不准说话了,该值班的穿衣服值班”协管谢涛喊道。仿佛在为他助威,一阵刺耳的电铃声想起。
“睡了,明天聊。”道士小声说道,侧身躺在了唐一山右手边。唐一山双手紧贴着道士的后背,尽力拉开一点空隙,但由于地方太窄,后颈传来另一个人的呼气声。汗水流在床板上,又滑又热,昏黄的灯光照在道士后脑上,发茬上晶莹的汗珠仿佛一颗小小的露珠。
唐一山闭上眼睛,身上的闷热抑制不住头脑里风暴,几天来的画面像幻灯片式无声的闪现。8月12日7时,突然3-4个人压在了还在出租屋床上做梦的他身上,12时,被拷了几个小时的唐一山和3名同事被十多人押解上一辆中巴车,飞快地驶在高速路上,8月13日2时,经过一千多公里的跋涉,被拷在湘省平湖公安局审讯室的铁椅上,14日17时,经过几轮审问的他被移送看守所,21时,办好一切羁押手续被关进监舍。汗水不停地滴落在床板上,唐一山心乱如麻,不知道家里人联系不上自己,老母亲、妻子、儿子有多着急。想起一路上自己手机响个不停,一声声仿佛重捶打在心上,现在都还隐隐作痛,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就这样,唐一山在恐惧、后悔、不甘、怨恨中思绪飘扬,因为铺位太挤不能平躺带来的难受仿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