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决明面色如常,但心里却是早就波涛汹涌了。
这些考生所说的话是那么稀松平常,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不加掩饰。
还有那居高临下的姿态,无不让姜决明感到反胃。
可是他除了感到恶心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改变不了她们说的...其实是事实。
即使他们已经很努力、很努力,拼尽全力才到达此处,在这些考生眼里,他们仍然不能称得上是够格的对手。
姜锦玉身为武官,自然耳聪目明,几乎也是一个字不落地听完了全程,嚼着干果的动作也稍有停顿。
她特别特别想在那桌人来之前就把姜灵昭和姜决明的耳朵给捂住!
这俩人明日还有一天的考试,怎么能听这些胡乱说的话?!
要是真让这些人影响了,那还得了!
“咳!都瞎胡说的,别什么话都听啊!好好发挥,旁的都不要去想!”
“别人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但是不能自个对号入座啊!自己要对自己有信心知道吗?”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们讲过我那会儿科举的故事?我那会儿跟我一起考试的多得是那些来自大城的考生,起初她们也瞧不上我们,但没关系,我也瞧不上她们!大家都是走着瞧!到后来一关一关过来,走到最后的,大家都一半一半,孰胜孰负,也很难得给结果出来!”
“你们这才哪儿到哪儿?城级选拔完了,还有廷级选拔!这结果呢,神仙来了都难下个定论!”
“指不定那走到最后的就是咱们同样出身小县的考生!”
姜锦玉并未压制着自己声量,旁桌那群人又恰好离得近,简直就是贴在她们耳根子边说的一样!
但她们偏生又没办法去反驳,这一反驳不就跟姜锦玉所说的对号入座对上了吗?!
再者就是,她们都瞥见了姜锦玉腰间的佩刀,上面有官府的刻字,证明这人是名武官,跟她起冲突,她们明儿还要不要去参加雅试了?!
在武力面前,在官府势力面前,她们暂且退让一步也未尝不可!
不一会儿,热乎且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烤肉被小二疾步端了上来,堵住了那桌人跃跃欲试的嘴巴。
姜灵昭她们一桌点的多,但也随后不久一并端了上来。
在原始的果木炭烤下,牛肉、羊肉被逼出了多余的油脂,不规则的外壳在炭火的加持下焦香四溢,搭配上月牙酒馆秘制的干料,一口下去肉汁在口腔里迸发,分不清具体是肉香还是干料香,只是让人本能地想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
美食的慰藉是可以抚平许多,无论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还是对着世俗禁锢的失望,它都能让人暂时抛去那些恼人的事情,沉浸于这味蕾上的极致享受。
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姜决明也吃得颇为畅快,重麻重辣的干料裹着烤得恰到好处的肉片,不知不觉中就吃下了整整一盘。
等姜决明吃不下的时候,姜灵昭和姜锦玉还在战斗。
姜锦玉自从当武官后,这饭量是一天天被练出来的,平日里的训练,如若不多吃上些,这根本就负荷不了那训练量。
姜灵昭这一天下来对她身体的消耗是巨大的,别看只是坐在那儿写字而已,但对于笔杆的控制是要求极强的专注力,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得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这一天下来,她不亚于是站桩站了一天!
她的饭量比姜锦玉的还要大些,她们二人吃到后面,那小二都有些来不及送菜,她们两个人吃出了十来人的阵仗!
这一顿饭是吃美、吃好了!
而且别看她们吃了这么多,最后结账的时候还没那三份最优级牛肉汤馍贵!
姜灵昭突然就能明白当时那小二听见她们要三份最优级牛肉汤馍后露出的微妙笑容了。
三个冤大头来了,谁看,都会挺想笑的......
吃完这顿心满意的烤肉后,姜锦玉是片刻不敢停留就往旅馆赶路,不能耽误这俩考生的睡觉时间!
姜灵昭和姜锦玉一个屋子,姜决明单独一个屋子。
姜灵昭这边都进入梦乡了,姜决明却还是举头望明月,但不是思念故乡,他在思索着他今后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幺妹那样无论是学业还是在音律上的天赋,他跟姜决墨和姜无忧比较而言,他也没有他们那份敢于闯荡的勇气,他无比依恋于姜家,他的父亲、母亲。
今日的文试,在下午场被副官收去试卷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很清楚地明白————他大抵是没法入选廷级了。
对于这个可能性,姜决明其实并不感到多少失落,更多的是迷惘,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迷惘。
除了为科举考试努力外,他的人生好像就没了别的想为之努力的东西。
他突然就又回想起在月牙酒馆里听到的那番对话。
他当时的想法是无能为力。
但...真的就无能为力吗?
或许,他可以为之努力。
他这么多年为科举考试努力而累积下来的知识也许能有它们的用处!
一个他从未畅想过的道路在他的脑海里无限延展。
姜决明的胸腔因其填得满满当当,他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他在一条人人行走的大路上找到了属于他的小路,即使狭窄、即使泥泞,他也将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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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牵酒楼。
天字27号包厢。
素来是月牵酒楼最为吵闹的天字包厢之一的27号包厢,此时却一片寂静。
“区区文试而已,有何了不起的?!明日、明日雅试,我必当找回今日所失颜面!”
“郑七,你难道没听说过,这失去的颜面就是泼出去的水,根本拾掇不回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要跟出今日文试卷子的那些学士拼了!这出的什么卷子啊!我笔都写开叉了三根,三根银丝兔毫小笔啊!”
“我手腕现在都疼着!明日还得弹上好几首曲子,这城级选拔真特么不是人干的!”
“郑七,你爹爹的什么什么表姐的表妹在考试院的,能不能去帮咱们几个抗议一下?不,是为咱们这全体考生都抗议一下!整整困在那狭小的考场八个多小时,我午休醒来的时候差点以为我犯事了被抓到牢狱司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是我爹爹的姨夫的妹妹的表姐!跟她抗议又能有什么用处?城级选拔的卷子肯定都是蔡大学士拍板的!”
“炎二!你母亲不是跟蔡大学士交好吗?让她去劝劝考试院的这些学士们吧!出的卷子都很好,但请别这么出了,差点就在那考场厥过去!”
炎芝皎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一脸无语且无奈地回道:“要是我去说了,你们信不信廷级选拔会更难?”
郑七咽了咽口水,是啊,炎二她母亲最是刚正不阿,要她去劝说蔡大学士,首先是没这种可能性,其次是绝不可能发生!
“那、那还是算了!这么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好麻烦尚书大人?!我们,我们自己挺一挺就得了!”
“明儿啊,大家伙可不能再藏拙了,都得亮出自己的真把式来!雅试占比一半,如若能在雅试中取得绝对优势,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差。”
“还用说啊,这肯定的!这时候再藏拙,错过了可就再没机会了!”
“呼!别说,我待会儿回去就彻夜练习去!”
“反正大家都是要廷级选拔见的,要是谁失手了,那我得拿这个笑她半年!”
“怕了,怕了!要是失手了,我都不敢想得被多少耻笑!”
这也是在座几人的心声,她们是不能失手的。
一旦失手,不仅是她们自己,连带着家族一起都将成为遂月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们享受着家族带来的荣光,也承受着家族带来的来自众人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