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原本也还指望着自己的主子能救下自己，但听得裴大夫人几句话，便被掐灭了希望，只是求生本能让她仍旧在不停挣扎，而就在裴大夫人与荣氏说这几句话的档口，那滚烫的瓷盅终于贴上春枝的嘴唇——
难以名状、让院子内不少丫鬟婆子都发颤的惨叫声从春枝嘴里发出，那滚烫着还在冒出气泡的羹汤，就这样灌进她的口中、流入肚肠里。
春枝只觉得有一把滚烫尖刀从嘴里捅进喉咙，又插进肚腹，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搅烂，又烧得干干净净，仿佛内脏呕荡然无存。
极致的痛苦下，春枝忍不住眼泪直流。
一碗汤灌下去，那些厨房里出来的婆子当即松开春枝，没人搀扶借力，春枝当即就瘫软在地上跪倒，她捂着喉咙却哭不出声，唇角红透：可以想见日后会是怎样的狰狞。
但裴大夫人只是捋了捋衣袖：“漱玉，去库房里取最好的烫伤膏药来。”她又扫了眼春枝，“横竖是要以色侍人，总不能让你毁了吃饭的东西。”
荣氏这才意识到，哪怕是身在裴家这等从无妻妾之争的家族里，能够执掌一家事务的自己婆母，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
温和与宽厚，永远只对有所情分的人。
荣氏低头看着春枝，久久没有动静，但是裴大夫人也始终没有挪动脚步，等候着荣氏的反应。
“把春枝带回去上药吧。”
片刻后，看着已经昏厥过去的春枝，荣氏终于开口，她并没有俯身去安抚春枝，也并未亲自搀起春枝。
裴大夫人这才收起视线，领着荣氏往裴二夫人的院子里走出。
……
水冯庄里，王进宝家媳妇坐在床边，目光放空地盯着门外，眼睛显得又空又大，眼圈下黑黢黢一片，憔悴的有些过分，她手指不安分的搅动着，门外倏忽传来一阵沙沙声：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但她当场从凳子上弹起，警惕地盯着门外。
但门外只有槐树的叶子在来回摇晃。
片刻后，庄头媳妇同样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整整三日未曾好生睡过一个好觉了，这阵子总是杯弓蛇影，稍稍安睡就人影吊在门下晃动。
偏偏她们推开门，什么也没看见。
她沉默着坐在王进宝家媳妇身边：“实在不行……咱们还是给姑娘办个超度法事，人再这么下去总是吃不消的。”
“办法事？办什么发事？到时候问起来你怎么说？若是教京都里的主子晓得，明眼人就都能看得出来，是你做了对不起姑娘的事，在做贼心虚，惦记着要从姑娘身上忏悔，到时候闹开了，奴杀主，杖一百，流徙三千里，还得害了亲戚！”王进宝媳妇嘶哑着嗓音，眼底通红，“你别作死！”
看着她这幅样子，庄头媳妇张了张嘴，分明想说些什么，但是又理智的闭上嘴巴：佃户们之间也人心惶惶，人总是畏惧鬼神，与收成比起来，当然还是自己的性命最为要紧，有几个怀着孩子的妇人都因此事闹得见红。
谁也没办法不害怕。
说到底都是凡夫俗子。
王进宝媳妇没能察觉庄头媳妇看过来的这一眼，只是不耐烦道：“你有空在这里说这些事情，倒不如想想怎么好好善后，再过几日，她就该到下一处了，到时到不了，你又该如何？”
庄头媳妇不说话，默默起身离开1这里。
青燕也轻手轻脚的从水冯庄离开，将两人之间的对话一一说来，裴霈正捉着青檀一道练字看书，听罢此事便笑：“去城中找最有名的道长，或者和尚，想法子收买了，到时候再让他们去报官，一口气拿三份银子，没人会不喜欢。”
她收买人一份，到时水冯庄请法事一份，末了官府那处到时候给的奖赏一份，算来真是好丰厚的银钱。
裴霈眯着眼睛笑，将手上的毛笔搁置，又顺手掐了把青檀的脸蛋：她手上原本残余的墨汁就这样擦上青檀脸颊。
青檀一无所知，呆呆看着正在忍笑的青燕与半夏。
裴霈毫无良知的起身就要走，即将路过青燕时顿住脚步：“此事尽快，你再找个时候回一趟京都，打听打听你姐姐可曾回来没有，到时再顺手拿了王家的账本。”
青燕脸上的笑容在提及许久未曾有音信的青鹄时骤然消失，转变为无可避免的沉默。
忍冬带着饭菜回来看见青檀，忍不住惊呼道：“青檀，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青檀才从忍冬递过来的镜子里看见自家姑娘的杰作：一只眉清目秀的小花猫。
……
裴霈主仆几个打打闹闹，水冯庄却阴沉沉的一片，甚至有人开始给已经死去多年的老陈头上香祈求保佑：因为这次火灾里，水冯庄上的人毫不留情的将老陈头余下的血脉“烧死”。
在他们看来，刚刚做鬼的几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本事？一定是做鬼多年，颇有资历的老陈头在为孩子撑腰。
这一切的事情都瞒着王进宝媳妇。
等到庄头夫妻两个从城里请来法师真正要做法事超度裴霈等人的当晚，庄头媳妇故技重施，利用麻草将王进宝媳妇药倒，拉着所有佃户开始围着法师忏悔。
然而正当法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一群带刀不良人当即暴起！
水冯庄上下数十个佃户当场被按倒在原地，他们茫然而无措地看着彼此，庄头媳妇也慌张且迷茫：为什么会有官差突然出现在此地？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出，在他们的视线里拿起写着被超度者生辰八字的白纸张：“你们啊，以下犯上，对我的八字记得倒很是清楚啊。”
在这一瞬间，庄头媳妇浑身血液几乎被冻结般寒冷。
她不敢置信的抬头看清立在自己眼前的人。
正是她以为早就被烧干净的小主子。
而此刻，这美丽又娴静的小女子立在狂乱而可怖的火焰前，娴静微笑着。
仿佛十八层之下爬出来索命的艳鬼。
这是庄头媳妇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