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蓉就这么站着,看着血泊中的人。
边上另一名官差还在问话,她却全听不进去,官差推了推她,她也无动于衷。只眼睛就这么看着落了一地花瓣与血混在一起的人,一片花瓣飘落,落入血泊中,被血水瞬间浸透。
这一刻,她身上看不出痛苦、愤怒、悲伤,而是平静得像是看到路边枯萎的一朵花。她就像被燃到极致的火,刹那间安静,转瞬又化作冷漠的冰雪,似乎要与什么消融在一起。
没有人看出她的情绪,甚至有人觉得她态度太过冷淡,唏嘘不已,但更多的人是觉得她可怜。
“姑娘?能跟我们回衙门一趟吗?”那边的官差又出声提醒,这次提高了声音,已然有些不耐烦了。
卢蓉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官差:“是什么时候的事?”
官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卢蓉用力深吸一口气,垂着眼眸,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官差愣了下,接着公事公办地回答:“就在一刻钟前。”
一刻钟,就是在她离开院子,去打水的这段时间……也就是说,杀他的人其实早已知道他们在这里,是故意趁着她离开才动的手。
是不想她看到动手之人吗?
卢蓉袖子里的手慢慢握紧,盯着地上之人血污的脸:“他的眼睛怎么了……”
官差看向一旁的仵作,仵作回道:“是死前被利刃所伤,伤得极深。”
卢蓉视线就这么怔怔看着:“那他的脸……”
仵作面露不忍:“死前被利刃所划,数十刀。”
卢蓉全身发颤,心脏揪紧得疼,几乎要站不稳了:“他的死因是……”
“与这些外伤无关,是心口致命一刀而亡。凶手实在凶残,将人杀死前还下了这些手。”仵作感慨。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官差猜测是仇家犯案,若不是仇家,为什么会下手至此?别说寻常人了,他们这些见多了的人看了都觉得残忍。
卢蓉没有说话,眼睛就这么看着躺在地面的没有生息的躯体,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看不清楚了。
官差见她问完了话,便开口道:“姑娘,能跟我们回一趟衙门吗?有些事我们需要问一下。”
卢蓉一直沉默着,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眼睛直视面前的官差:“问了,你们就能查出凶手是谁吗?”
官差一愣,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卢蓉再道:“查了,你们就能将犯人捉回来定罪吗?”
官差不知道她这是何意,皱着眉回答:“若证据确凿,当然得缉拿犯人,姑娘你说这些是——”
卢蓉看了眼地上的人,又猛地抬头,眼睛看向官差,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若凶手是高门列侯,你们也能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定罪吗?”
官差一下子哑住。
风吹拂而起,没有以往的清香,只有难闻的、刺鼻的血腥气。紫薇花飘落,随风去了高处,只有那么几朵入了血水中……
他清晰看到了眼前这个女子眼中骤然升起的悲怒,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她才有了生气,才有了寻常人该有的情绪,而不是像刚才那般平静的无动于衷。
一时间,他竟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卢蓉在说完这些话后,一下子像泄了气,没有再咄咄逼人。
她露出一抹苦笑,重新垂了眼帘:她知道,这些官差也不过是普通官吏,他们一样无能为力,刚刚那般逼问不过是宣泄她的无力罢了,仅此而已。
***
丰将家的人,在第二日的清晨赶到了赤水镇。
随同而来的还有桃琴和陶嬷嬷,在得知丰将旻遇害身亡后十分震惊!
明明当初丰将家派人来寻她们时,分明说丰将公子与娇姑娘一同得救了,那会儿她们皆是松了口气,以为就此安全下来了,可怎么才短短几日功夫,忽然就变了天?
丰将家的管事前去衙门接丰将旻遗体,卢蓉仍留在院中。
她一身素服站在人群里,垂着头,安静如冬日枝头盛开的第一朵梅花,安静无声。
陶嬷嬷带着桃琴踏进院里来,看见这副样子的卢蓉,忍不住有些怜惜。
她上了前来,想要安慰,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道:“姑娘节哀。”
一旁的桃琴哭着上前,她只觉得自家姑娘的命实在太苦了:“丰将公子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明明姑娘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呜呜呜……”
卢蓉只是平静站着,像是受了太大的打击,脸上已看不出表情。
陶嬷嬷原本的任务是送卢蓉回曲州,助她与丰将旻成亲。可如此一来,娇蓉蓉与丰将旻的婚事便是成不了了,那她若这般回曲州,她那位父亲与继母……
陶嬷嬷思索片刻,犹豫后道:“姑娘,赤水镇距离洛都更近,不如先随我回谢府,再从长计议。”
卢蓉听到这句话,缓缓抬起头:“我暂且留在赤水镇,日后会直接回曲州。”
陶嬷嬷一怔:“直接回曲州?”
桃琴急了,紧紧抓住她的手道:“这怎么行,姑娘,丰将公子已经去了,你若现在回曲州,老爷指不定会将你许给什么人做妾做婢!”
卢蓉却摇了摇头:“他无法再将我许人了。”
桃琴怔住:“为什么?”
卢蓉抬起头,眸色与平日截然不同,似乎更为清浅,少了几分曾经的生机勃勃,但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会在这赤水镇,与丰将公子成亲。”
“可是丰将公子他……”陶嬷嬷整个人震住,忽然想到一个可怕又荒唐的可能,“难道你是想……与死人成亲?”
与死人成亲,便是冥婚。
某些大户人家中的女子,未等嫁娶就因故身亡,恐子女死后孤单等原因,便会配冥婚。
冥婚有活人婚配和死人婚配,活人婚配在旁人眼里那是十分忌讳的,有人认为一旦活人配了冥婚,死去的伴侣会一直伴随在活着的人身旁,导致活着的人早亡,所以很少把活人许配给死人。
可现在,娇蓉蓉却要与死了的丰将旻成婚!
陶嬷嬷心有不忍,扶住她另一只手,低声道:“姑娘,你只与这丰将公子议亲而已,连庚帖都未换,不算真的订婚,又何必如此。你还年轻,日后还可以挑选更好的男子。这几日发生这样多的事,你且跟我回谢府,老夫人仁慈心善,定会给你再安排一门亲事。”
桃琴也哭着劝道:“姑娘,丰将公子已去,你怎么还能同他成亲!”
卢蓉轻轻推开她和桃琴的手,抬起头,神情决绝:“陶嬷嬷,日后我便不再麻烦谢府了。”
“姑娘!”
“姑娘,你万万得冷静些!此事不能冲动。”
桃琴与陶嬷嬷都劝着,但卢蓉似乎心意已决。
丰将家的管家原本还在为自家少爷离世一事悲痛,忽然得知卢蓉请求与丰将旻在赤水镇成婚一事,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再三向前来禀报的人询问,确认此事是卢蓉所提,便又匆匆赶到院中。
丰将旻遇害一事他尚在处理,娇姑娘此时又提出与已逝的少爷成亲,这般大事他也不能擅自做主,便亲自前来解释:“娇姑娘,此事我需禀报丰将家,待府上做出决断,我再登门告知。”
丰将家留在洛都经商的是丰将旻的二叔丰将雄,丰将雄现在负责洛都内丰将家的一切事务。管家准备赶回洛都向丰将雄禀报。
卢蓉将早已准备好的庚帖取出,恭敬递上:“这是我的庚帖,这几日我都会留在赤水镇。”
管家看着卢蓉递上来的庚帖,又是一怔,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纤细柔弱的女子,竟有这样大的决心。
原本两家议亲,也只一部分人知晓,加上尚未交换庚帖,娇蓉蓉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如此将庚帖交予丰将家,便留下了证据,证明两家已过了明路,她要抽身反而难。
管家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接过:“此事我还需要向家主禀报,庚帖姑娘先收着吧。”
丰将家自古以来,也未曾有冥婚这种事,即便是姑娘家愿意,丰将家也未必应允。因此管家也不敢接下着庚帖。
“姑娘请在赤水镇等几日,我回禀家主后,会派人前来告知。”
“好。”
卢蓉应了下来,管事便先行离去。
他已经从衙门接回了丰将旻的遗体,暂且安置在了赤水镇的一个灵堂。
又留下了几人守着丰将旻的棺木,自己先返回洛都将丰将旻遇害一事上报。
陶嬷嬷也随着管家的车队先行回洛都,她需要将此事禀报给谢府。尽管仍有些不太放心卢蓉,但后者不愿她跟着她回谢府,她劝说无果,只得先走。
很快,院子重新变得空荡荡起来,卢蓉身边只有桃琴还留着。
她就这么站在那棵紫薇树下,阳光穿过枝条,淅淅沥沥洒落在身上,四处斑驳,犹如那一日惨死在树下的丰将旻,她身上的是光,他身上的是血。
丰将旻在死前经受了多少痛苦,他是不是在等着自己回来……
她不知道,也不敢去回想……
她就这样压抑着,自始至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过了许久,她轻轻出声:“桃琴,去煮一杯茶来。”
“是。”
桃琴应声后退下,卢蓉才缓缓走上前,扶着树干一点一点蹲了下来。
她掌心贴着地面上洒落的花瓣,当再抬起手看到掌上残留的血迹时,终于承受不住涌出了眼泪。过去相遇的种种画面,仿佛此刻在脑海翻腾盘旋……那些身影如光影一样呈现在眼前……
「向娇姑娘赔罪,刚才那轿中之人是去赴我家的席宴。」
「不知道娇姑娘喜欢什么,怕觉得韵衣坊无趣,便备了这些还算有趣的东西。这是我从檀州带来的,姑娘可觉得喜欢?」
「丰将家的生意并不依靠女子,我的亲事也不会拿来做筹码。」
「毕竟是携手一生之事,最终选择还是依着我自己,若得有情人,足以慰风尘。」
「知道姑娘想寻一个安身之处,我亦可以提供这个安身之所。」
「我想,或许是因为姑娘想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命自我主,福自我求,我与姑娘所求之物是一样的。」
「刚才姑娘说,我并非是一见钟情之人,与旁人相比,我想与姑娘再相见之心比旁人更甚。问姑娘,这算不算是一见钟情?」
「此后你便是我的妻子,天下美景,若我所至,身边必然有你。」
“啊!!!!!!!!”
她的隐忍和压抑终于到了极限,撕心裂肺般放声痛哭。
一种无法言说的痛从心底涌出,爬向四肢百骸。她痛得整个人蜷缩起来,跌倒在地上,泪水湿透了衣襟。
她终于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可是那个人却死了,她的满心欢喜终是落了一场空。
***
谢府,崔老夫人屋里。
回来的陶嬷嬷已经将赤水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了老夫人。
崔老夫人在得知丰将旻被人杀害的消息时,惊得不小心将手中的茶水都不慎洒了出去,她睁大眼睛:“什么?那个丰将旻死了?”
陶嬷嬷也是止不住地一阵后怕:“是啊,也实在诡异,先是商队遇到了马匪,后来好不容易听说他们逃出生天了,偏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听说那丰将公子在死前被人刺瞎了眼睛,还划花了脸,不知道是谁做的。恐是丰将家的仇家,下手比如狠厉。”
老夫人愣了许久,才从这震惊消息中回过神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蓉丫头呢?”
陶嬷嬷回道:“娇姑娘似乎用情至深,已留在那赤水镇,说要同已死的丰将公子成亲。”
“什么?!她一个活人,要嫁给一个死人?”崔老夫人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难不成要一辈子替那丰将旻守寡?”
陶嬷嬷瑟缩了一下,也很是无奈:“是啊,我也劝过,但她似乎心意已决。”
崔老夫人沉默下来,一旁的陶嬷嬷见状又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
过了良久,崔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样,你去见一见琴姨娘,让她去一趟赤水镇,劝解劝解她。那丫头毕竟也在我院里住过一段时间,人也算乖巧懂事,许是遇了事想不开。”
陶嬷嬷连忙道:“老夫人仁慈。”
崔老夫人摇了摇头:“仁慈什么,她到底年纪还轻,日后有的是时间。你同琴姨娘说,让她把蓉丫头接回来住,至于与丰将家议亲过的事,回头派个人去压一压,就全当没有这回事,等以后风头过去了,再给她另寻一门亲事。”
陶嬷嬷点了点头应下,又想起什么,担心道:“之前在赤水镇,丰将家那位管事已知晓了娇姑娘愿意继续与他们家公子成亲的事,会不会……”
老夫人冷哼一声,上位者的气场顿时拿了出来:“丰将家到底是皇商,冥婚这样的事他们也敢做?把这事儿告诉凌哥儿,让他派人去敲打敲打。”
陶嬷嬷松下一口气,领命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