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四十五分,白承欢扶着已经快要断掉的腰直起身子,扯着嗓子喊了声躲在屋里绣十字绣的关诗敏,“妈!东屋里的破竹床抽出来擦擦!铺一床压箱底的被子,换个咱们不常用的床单子罩着,人洗干净了!弄完抬上去!”
关诗敏不紧不慢的从屋里出来,瞥了眼地面凉席上躺着的人,稍愣了一下…
“呦,洗完还怪白的,就是身上没一片儿好的,连长啥样都看不出来…”
“得有一米八几吧?”关诗敏一边从东屋拽竹床,一边扭头打量凉席上的男人,“太瘦了,炖几个鸡蛋给他吃吧。头发还怪长,村头收头发辫子的看见他还走不动道嘞!”
白承欢不慌不忙的清理着院子,伸手把凉席拽到已经收拾干净的院子正中央,接了桶水冲了遍下水口,然后拎着桶去空着的猪圈冲了个凉水澡,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待关诗敏收拾好竹床,白承欢这才擦着头发从猪圈里走出来。
他穿了个草绿色的短裤,光着膀子,通体浅浅的小麦色,六块腹肌结实有力,皮肤细腻,活像个才出锅的嫩玉米棒子…
关诗敏瞄了他一眼,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搁着吧,擦干净就行,剩下的我来。”白承欢把湿毛巾晾在院子里的麻绳上,大步走到竹床边,毫不费力的将其抬了起来进了自己睡觉的屋子。
他接过关诗敏找来的压箱底的被褥,将其平平整整的铺上去,又铺了层老粗布床单,最后又和关诗敏一起往手上套了层塑料袋,双双合力将人抬到了里屋的竹床上…
等这些都做完,已经是夜里八点左右了。
白承欢从关诗敏房间床头破桌子上找了个黑皮筋,拿了把断了齿即将扔掉的木梳子,不紧不慢的走到那人床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将头发梳开、梳顺,然后再松松的绑一个大丸子头,抵在那人的头顶。
这活儿实在是磨人性子,足足梳了半个多小时,白承欢才彻底将这一堆洗了十几遍的黑长发给打理的柔顺服帖。
白承欢扶着腰站起身,抛开那张全是伤痕的脸,整体一看,还真颇有几分古代人的意思…
“你会说话不?”白承欢站在他身边沉着脸问道:“刚才给你洗澡的时候,我还见你皱眉头了。”
那人闭着肿到乌青的眼睛不说话,睫毛微微颤了两下,有些错位的手指紧紧抓住床单…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是谁。”白承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轻叹了声气,“我救了你,你好了之后别反过来害我就行。”
“我相信世界上有东郭先生与狼,但我眼下不得不做东郭先生。”
“我只希望你不是那头狼,如果是的话,我就趁你还没力气咬我之前,再把你扔回竹林子里去。”
*
到了夜里十点,白承欢才算是吃上饭。
他帮人梳完头,又借了发小何三冠的老式五羊摩托一脚轰到10公里外的乡镇卫生所。向穿白大褂的掐头去尾介绍了下情况,看了眼用山寨手机拍出的伤势照片,在得知这种情况必须转到市医院住院观察之后,白承欢捏着衣角稍稍问了下大概的花费…
轻则几千,中则几万,重则几十万。
白承欢抽了抽嘴角,心里直呼好家伙,说了等于没说。
花了四五百块钱拿了一堆止血消炎补气血的药,又买了一大堆纱布绷带碘伏大棉签,路过还没来得及关门的猪肉店,白承欢掐了下大腿逼着自己又花了一百多买了五斤猪肉四斤排骨。
农村经济落后,物价不高。
但今天花的确实有点多了…
一脚油门轰到家的时候,发小何三冠拎着土鸡蛋正靠在他家大门上搔首弄姿…
“听村里人说,你跟关大娘捡了个要死的叫花子啊?”何三冠将手里的一小兜土鸡蛋递给他,染的劣质通红的杀马特刘海甩了一下,朝白承欢扬了扬下巴,道:“你也不怕身上有啥传染病!”
白承欢毫不客气的接过他递来的土鸡蛋,把摩托车钥匙还了回去,面无表情道:“消毒了,身上都是伤,看着像人打的,不像是自己烂的,还打的不轻。”
“我要没碰见还好说,这碰见了,我总不能把他自己一个人扔到那自生自灭。”
“竹林子一个月也没几个人进去一回,我前脚跑了,他后脚只能等死。”
何三冠撩了下通红的头发,摸了摸自己耳朵上刚打的十字架耳钉,声音有些粗,“鸡蛋给你了,我家鸡就下这么多,你回来这几天我也没来看你,我去镇上理发店当学徒去了,一个月400块钱包吃包住。”
白承欢瞥了眼他扎眼的造型,说不出的土气覆盖全身。
“你奶幸亏眼神不好使,不然看见你这扫把头,非拿扫把给你抽晕过去!”白承欢抿了抿唇,“麻溜把头发剪了染回来吧!你这种造型放城里叫杀马特知道不?土样儿!”
何三冠甩甩脑袋不搭理他,“我才不剪!剪你那种小平头?呆头呆脑的,太规规矩矩了,一点也不个性。”说完,一脚跨上五羊摩托,轰的一声扬长而去…
白承欢撇撇嘴无奈的糙了一声,拎着鸡蛋和两大包药进了院儿,插上门栓,直奔里屋。
关诗敏在灶房添火烧柴,锅里炖了一盆鸡蛋羹,热了五个大馒头,煮了点白米粥。
她看着白承欢拎的大包小包的急匆匆进了屋,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白承欢将肉放进老式掀盖冰柜里,拎着药开了门走到男人床边,轻手轻脚的解开袋子,用塑料袋子套住手,拿出碘伏和棉签,掀开他身上的床单,轻轻的给全身上下每一个伤口认真消毒…
“你要是疼,就叫出来。”白承欢看着那人隐忍的眉头,心中有些不忍,“我尽量轻点。”
那人听见这话,有些微蹙的眉头怔愣了一下!
“一会儿还得上药,上药的时候估计更疼,你忍着点。”白承欢用完三瓶碘伏之后,从塑料袋里拿出百多邦、罗红霉素软膏、云南白药,根据不同的伤势涂抹不同的药品。
在又一番精细的折腾下,白承欢涂完一面粘了一层纱布又帮人翻了个身,继续涂另一面…
那人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时而带着微微的疑惑,却从不曾哼叫过一声…
“吃饭!”
关诗敏扯着嗓门喊了一声,白承欢这才慢慢将裹成木乃伊的男人放平身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床上那人缓缓睁开眼睛,昏沉而明亮的眸子毫无感情的盯着掉了大块墙皮的陌生房顶,淡漠而寻常地感受着阔别已久的疼痛与麻木,心中盘算着这具身子的由来与存在的真实性…
*
消完毒,吃罢饭,白承欢端着一小碗鸡蛋羹和一小碗白米粥进了屋坐在那人床边。
他特地找了个以前上学用的油性马克笔在碗筷上做了标记,以防止拿混。
片刻间,那碗筷上龙飞凤舞多了三个大字:流浪汉。
“我喂你吃点饭,”白承欢又往手上套了个塑料袋子,心里一边盘算着刚才去卫生所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买点一次性手套和口罩回来,一边用勺子盛了点白米粥慢慢送进他嘴里…
那人像是久逢甘露的沙漠,嘴角碰到了人世间的温热,开始迫不及待的汲取、渴求!
白承欢以为这人目前的状态,喂饭会很费劲。本来已经做足了耐心和打算,没想到却进行的如此顺利…
那人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温和无害的望着白承欢,在白承欢每次将勺子递到嘴边的时候,都会很自觉的忍着嘴角的伤痛张开,咽下。
白承欢心中甚慰,朝他笑了笑,“折腾了你这么久,又是拖回来又是洗澡擦伤口梳头发上药的,你都闭着眼一声不吭,除了会皱个眉证明你还活着,不然我还真以为你已经不行了呢。”
那人不做声,配合着吃光白承欢递来的每一口食物,眼睛小心翼翼望着他,带着些莫名其妙说不出的讨好和自卑,看的白承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拿手机给你的伤口拍了些照片,去镇卫生所问了问,人家说你这伤属于刀伤划伤砍伤,还有些烫伤和冻伤,反正就是新伤盖旧伤,很严重,得去市医院住院观察。”白承欢拿卫生纸轻轻帮他擦了擦嘴角,有些不好意思的撇了撇嘴道:“我上班这几年也没攒到什么钱,送你去市医院的话我也找不到车,再多的我也做不了,只能买些药帮你消消毒止止血,吃喝方面我不会委屈你的,我还买了些肉,明天开始就给你炖汤喝让你补补身子。”
“我既然碰见了你,就不可能不管你。但是我只能尽我所能,剩下的…”白承欢垂着眼有些无奈的叹了声气,“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处理完一切,夜里十点,白承欢躲在院子里咕噜咕噜喝了稠乎乎一大碗白米粥。
掰开馍抹了一大勺自家做的豆瓣酱,香的白承欢一口气干了三个…
关诗敏刷完锅将湿漉漉的手放在身后蹭了蹭,不紧不慢的来到白承欢身边,小声问道:“那男的夜里就睡你那屋?”
白承欢嚼着馍含糊的嗯了一声。
“咱也没戴口罩,万一有传染病啥的,咋弄?”
白承欢抬眼扫了关诗敏一下,“救人的时候没想这么多,这会儿再想,不觉得有点晚了吗?”
关诗敏唉声叹气的跺了下脚,“有点后悔了,再死到家里可咋办?”
白承欢站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馍渣子,就着碗又喝了口白米粥,顺了顺,淡然道:“我夜里起的勤点,一直看着他,感觉不行了,我就把他抬到大门口等他咽气儿。咽完气,抬竹林子里给他堆个坟包埋了吧。”
关诗敏顿了顿,“那要是救活了呢?”
“救活了就等他好了给他拿点钱拿点吃的,哪来的回哪去。”
关诗敏嗯了一声,嘱咐了儿子几句要做好防护措施之后,就收拾收拾回屋睡觉去了。
白承欢刷完牙洗完脸去压水井旁冲了冲脚,这才一边捶着肩膀一边往里屋走去…
再进屋的时候,那人全身上下缠满了纱布,像个木乃伊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的竹床上,微微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没睡啊?”白承欢轻手轻脚掀开他身上的床单,去柜子里找了个纯棉的红色枕头套搭在他傲人的金三角区域,那人感受到异样之后脸颊有些微微泛红,闭着眼睛不说话,睫毛轻轻颤了两下…
白承欢发现这人洗干净之后肉眼可见的白皙,以至于无限的加大了遍体鳞伤的存在感,此刻再微微红着脸,更是显得柔弱不能自理,再伴着那副垂着眸子睫毛微颤的模样,略微还有些…娇媚?
白承欢寻思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赶紧拍了拍脑袋心里暗暗叫了声糙!
娇媚个头啊!一个大男人…
“天热,不能盖的太严实,伤口容易出汗,再捂发炎了。”白承欢将风扇放在两人床的正中间,比划了一下距离,感觉都离的差不多,这才强忍着开三档的冲动轻轻摁下了一档,“我睡的死,夜里有啥事了,你哼唧几声。”
那人紧闭且还有些轻微颤抖的眸子顿了顿,感受着突然凉爽的微风,忍着头上强烈的痛感微微偏了下头…
好陌生的地方,好陌生的物件,好陌生的穿着打扮,好陌生的…人。
“算了,”白承欢从床头柜里扒拉出一团白色有些发黑的毛线团,走到那人身旁在他还算好些的手指上轻轻打了个结,没系的太紧,又扯了一段距离直达自己的床边,在自己手指上也打了个结,用手一扯,将多余的拽下来,又扔回柜子里,这才安心的躺在床上用太空被的一个小角搭在肚子上,扭头冲两米之隔的木乃伊男子低声说道:“我看你手指还能动弹,夜里尿急了或者有其他事,勾勾手指,我就过来了。”
那人躺在竹床上,满心复杂的感受着指骨上的物件,静静的看着另一张床上仰躺着不过数秒就已呼呼大睡的男人…
他起初以为这又是哪个要折磨他让他不得好死的恶人,直至听见那人说要救自己,才破天荒的不知道为何顺应着他的话动了动手指。
最后被一层光溜溜的布裹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又要被扔到哪个荒郊野岭随意埋了,却不曾想昏迷之际被人剥光了衣料躺在一片冰凉之处,那人拿着不曾见过的盛水物件忙前忙后,在皱着眉隐忍着下一场折磨到来的时刻,身上竟破天荒的被人用柔软的棉布轻轻擦拭了起来…
这是作何?这又是哪种折磨人的法子。
他麻木的等待着疼痛的到来,却始终没料到那人会像个伺候官人的内侍一般为他细心打理着自己都觉得臭不可闻的长发,还极其笨拙地为他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也不知道用何物挽的,像是比簪子舒适多了。
鼻头涌过一股酸意,他眼尾稍稍有些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