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冯旭晖正在路边跟蔡大个比着吃雪糕,他一连咬掉八根大雪糕,嘴巴已经冻木了,从喉咙到心口都是冰凉冰凉的。蔡大个的进度差不多,第八根已开始咬了几口。
“咱们鼎钢的雪糕就是好吃,比纱厂的好吃十倍。我还可以吃七根,一起十五根。”蔡大个吧唧嘴巴说。
冯旭晖却不喜欢吹,只一门心思吃。
“冯旭晖,冯旭晖在吗?”一个好听的女声,从冰厂取冷饮的小窗口飘了出来。
“叫你吧,阿旭。”
冯旭晖也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为自己冰出毛病来了,产生幻觉了。
“冯旭晖,你们廖书记喊你去段里找他。”
几个人都看清了,是小窗口里取冷饮女孩的声音,人称“冰美人”的廖红。冯旭晖很是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是我知道你在这,是你们廖书记猜到你在这吃冷饮,才把电话打到冰厂,让我来喊你。”说完,“冰美人”就坐回自己的椅子了。
冯旭晖一听,对蔡大个做了一个篮球赛暂停的手势,表示吃雪糕比赛告一段落。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到了小窗口,对里面的“冰美人”说:“谢谢”。见里面没有回复,就说:“请你再拿十支雪糕。”说着就递进去十张雪糕票。
“冰美人”射出一束冷冷的眼光,接过票,转身拿来了十支雪糕。冯旭晖突然觉得想解释什么,就说:“不是我吃,我带给廖书记他们吃。”
“冰美人”听了,把递到小窗口的雪糕又收回去,装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中,可以延长雪糕融化时间。冯旭晖取了袋子,再次致谢。
也就五六分钟吧,冯旭晖就到了廖书记办公室。他把雪糕袋子递过去,让廖书记吃。廖书记果然大嗓门一亮:“过来吃雪糕呀,快来,来晚了就没有了。”
来得最快的是苏云裳。卢技术员则慢悠悠地从隔壁走了过来,表扬冯旭晖懂事。其余的,都是冯旭晖拎着袋子送过去。
曹向荣正在办公室清理东西,打包在一个麻袋里,准备搬家。昨天,中心已经决定,免去曹向荣的工务段副段长职务,由刘学彬接任副段长,主持工作。
接过冯旭晖递过来的奶油雪糕,曹向荣长吁一口气,眼泪竟然涌了上来。冯旭晖原本与曹向荣不对付,但是看到对方一个男人的泪水,他那些安慰的话随即溜了出来。
袁新辉的调查报告结论为,工务段私设“小金库”,用于小团体的各种不能进入成本的开支。曹向荣对“小金库”负有直接责任,廖书记负有领导责任。
冯旭晖说:“我们都太年轻!好在我们年轻,还有资本摔一跤,可以爬起来继续追赶!”
这些锦言名句,冯旭晖在父亲的安排下,抄了好几本。此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曹向荣一句。曹向荣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握住冯旭晖的手,激动地说:“阿旭,我不该用邓子聪,应该让你到段里来协助我!”
冯旭晖说:“我也年轻,也缺乏经验,这是我们难免要犯下的错误。但愿我们吃一堑长一智!”
这时,充满喜悦的刘学彬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接过冯旭晖的雪糕,很愉快地对冯旭晖说:“阿旭,曹向荣段长跟我说起过你,很有才。以后要多多支持呀!”看着刘学彬圆球一样滚来滚去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冯旭晖不怎么舒服。取代了曹向荣的他,对曹向荣依然毕恭毕敬地称谓他“曹段长”,说明他很会做人。
廖书记跟冯旭晖说,班子已经讨论决定,苏云裳接替刘学彬代理工务段工会主席,邓子聪回工厂站工区,冯旭晖担任段工会宣传委员,全脱产的,明天开始,到机关来上班。办公室就在书记室,加一张办公桌。这意味着,冯旭晖不再是“借调”关系,而且要从卢技术员办公室搬出来。
冯旭晖冰木了的嘴巴,好像都不会说话了。主要是廖书记一脸严肃,好像生怕他“犯傻”,意气用事,就说:“这是组织行为,黄班长那里已经通知了。”言下之意,不得违抗。又说:“明年‘七一’,你的入党问题,提到了议事日程,我和黄满志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冯旭晖看着苏云裳,她代理工会主席,那么工会宣传委员应该是她的提议。苏云裳笑着点点头,他也就笨着嘴巴对廖书记说:“感谢组织,我服从组织安排。”
廖书记很是慈祥地说:“年轻人的伴很重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多向身边的党员靠拢,自然就会达到党员标准的。”还是不放心地说:“年轻人,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实际上,廖书记这话是有所指。前一段,冯旭晖被“借调”到段里,阳胡子放风说,冯旭晖是走了廖书记的“后门”,才如何如何的。班组老师傅那不屑的神情,深深刺痛了他。冯旭晖当即也放风说,刻印完团刊《天梯》,马上回工厂站工区。
最主要的是,苏云裳这个代理工会主席,似乎需要冯旭晖的支撑。看到她的微笑首肯,冯旭晖不由自主就答应了。加上,师父赵德惠对冯旭晖说了,不要在乎别人嚼舌头,古语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时间能证明一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些误以为有“关系”的说法,到时候不攻自破。当然,工人中,很多人讨厌那种削尖脑袋往机关钻的人。我就说吃了这个亏,所以,你师娘一再提醒,不要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苏云裳催促冯旭晖去班组清理一下,尽快搬到段机关来。
在离开班组的时候,冯旭晖突然觉得舍不得。这次是真正的离开班组了。这里的人,虽然劳累,可是成天嘻嘻哈哈,没有坏心眼,对冯旭晖也挺好的。在段机关工作了一段时间,相比而言,冯旭晖更喜欢班组,觉得比段机关更随性,更开心,尽管班组的工人师傅自嘲为“穷开心”。
赵秀才一直在一边抽烟,见冯旭晖用书包装着几本电大教科书,一些杂物放到单车前的篓子里,对他说:“今后,还是要抽时间到血鸭店来吃饭,要跟韩啸波一样,工厂站就是你的娘家。”
听起来很滑稽,“娘家”居然没有一个女性。冯旭晖的心情不错,大声答应了。赵秀才又说:“我早就说过,阿旭不属于工区,没想到这么快。”
说实在的,冯旭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离开班组。他想起了技校刘校长的话,说他们到时候一定会感激他的,难道就是这个吗?如果不是分配到工务段,而是机务段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估计难以快速上升。机务段的同学,还在机车上当着火车司机,相比之下比较满足。
黄满志跟赵秀才开始打开了了嘴巴仗。黄满志说:“这个冯旭晖,越来越像赵德惠了,才气有那么一点点,可是人品却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
赵秀才水烟悠悠地吸着,慢条斯理地回复道:“黄麻子呀黄麻子,你嘴巴莫欠呀。你这不是诅咒阿旭伢子吗?他一个好伢子,还有大好前程,为什么越来越像我?像我这个下场,当铁路工一辈子,还是个半边户,有什么好?”
黄满志说:“我当然不想小冯像你!但是,你看,自己想上去,却踩着个邓子聪做垫脚石,这就不好了吧?想当年你不也是一样……不过,你那次是背起石头砸了自己的教。”
阳胡子也拱火说:“阿旭这个人,肯定有出息,就凭他鬼搞子搞,阴搞子搞,就比赵秀才高明。”
冯旭晖听了目瞪口呆,无话可说。邓子聪变卖枕木被处分,好像是他冯旭晖在陷害的似的。这些风,应该来自于邓子聪母亲的工务段机关的那次吵闹。那个女人的嘴巴皮特别能说,死人可以给她说活了,同样,冯旭晖逃不了被她说死去。
这些天,曹向荣被免职不算事,因为他被调到了后勤当食堂管理员,负责粮油蔬菜的采购,油水挺足。虽然没有明确职务,但是没有被关一天。说明事情不大。虽然没了职务,但也不必再去修铁路,对那些还在工区的技校生而言,也值了。
何况,还有一种风向,说曹向荣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他的问题不大,仅仅是“小金库”而已。冯旭晖第一次听说“小金库”,大致是工务段私自设立的“活钱”,用于单位不好列入成本和办公经费的开支。总之,没有进入个人腰包。据说,这一做法的起源,就是谭晓风参加团支部踏青活动受伤之后,曹向荣不想报工伤,却又不能让谭晓风个人在医疗、因病休假上经济受损,才想出这种办法。
邓子聪是曹向荣“办法”的具体实施者。但是,他在实施过程中,瞒天过海,变卖新枕木,个人得了一些好处,还带出来赌博的问题。对于他的处理,传闻比较多。最为严重的说法是,犯盗窃罪,开除厂籍。
黄满志就问冯旭晖:“邓子聪的饭碗,保得住保不住?”
冯旭晖愣住了,这话不论怎么回答都成问题。他没回答,而黄满志却一直盯着他看,等着他回答。
黄满志又说:“怎么地,你要想办法保住他的饭碗。你不知道,一个家庭,孩子的工作有多不容易!丢了很可惜,一辈子的命运都改变了。”
沉甸甸的话语,容不得冯旭晖分辩,只好默默点头。
“你看,我们这一代人,想退休顶职,说白了不就是把一个饭碗,传给儿女吗?可是,像赵德惠那样的,只有一个饭碗,有两个孩子,传给谁呀?给了这一个,对那一个就不公平。毕竟都是自己的血肉呀!”
冯旭晖没想解释,他知道,解释就是逃避的代名词。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能辩白什么呢?不是自己陷害邓子聪,是邓子聪咎由自取?是人们猜测的那样,袁新辉打击报复?他能做到,就是借助于权威的人来说。比如廖书记,曹向荣,或者袁新辉,他们对事情的真想最清楚。但是,他们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清白而解释呢?
最让冯旭晖不解的是,韩啸波坐岸观火的态度。他一直在一边看武侠,对冯旭晖的事情,好像毫无兴趣,或者根本就没有在意。已经习惯了韩啸波罩着的冯旭晖,对此,心情复杂,莫非韩啸波也觉得他冯旭晖是这种卑鄙小人了吗?
阳胡子这些看似抬举冯旭晖的话语,实际上是糟践他冯旭晖的,只要不是傻瓜蛋,都会听得出来。可是,韩啸波却半点都没听出来,还在看着金庸的书。
“啸哥……”冯旭晖喊着韩啸波。
韩啸波“哎”了一声,见是冯旭晖,便又埋头看着武侠。或许他在想,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无话可说。
冯旭晖第一次遭遇韩啸波的冷淡,心里一阵发紧。他们曾经无话不说,这是怎么了?你韩啸波也不认可我了吗?
阳胡子过来,跟韩啸波递烟说:“阿旭叫你哩,你怎么不搭理人家,人家可是要上升了,当干部了。人家都想着去拍马屁的,你怎么送给你拍,你都不拍?”
冯旭晖说:“阳胡子,之前你说我鬼搞子搞,我懒得跟你争辩。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越描越黑,所以懒得说。今天,我要你跟我说清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搞了什么鬼?”
阳胡子喜欢作弄人,但是,遇到冯旭晖这样的,不去跟他争执,他的恶作剧也就像炮仗失去了引信,炸不开来。从团刊《天梯》的文章开始,阳胡子就说些风凉话,打击冯旭晖,可冯旭晖丝毫不为所动。
过去,谭晓风也跟阳胡子敲着边鼓,让他不要为难冯旭晖,因为冯旭晖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谭晓风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带着很多好感。这让阳胡子内心酸酸的。
阳胡子淡淡地说:“不是我说的,是邓子聪的老娘说的。”
赵秀才干咳一声,说,你们不要怪冯旭晖,小冯是什么人,我是清楚的。“海选”就是一场儿戏。他们把曹向荣弄上来,就是把廖书记的权力削掉。但是,这个刚刚从技校毕业的曹向荣,乳臭未干,即使是技校,也不是学的铁路维修专业。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工务段段长,岂不是说,只要是个人就能当段长了?实际上,曹向荣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了。
至于邓子聪娘老子那些话,你们怎么就那么当真?有些事情是真的,比如,冯旭晖没有帮邓子聪抄写“安全须知”。那只能说明他们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就是普通同事同学关系,不帮着抄写,说得过去,并不见得有什么过节,对吧?
“阿旭是廖你徒弟,你当然向着他!”阳胡子说。
没等赵秀才回答,黄满志抢先说:“我觉得没有阿旭会鬼搞子搞。记得,借调他到段里时,有人说他是因为过年给廖书记拜年了,才会让廖书记喜欢他的。我知道的,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阿旭都跟我在班里值班,应该没去拜年。”
阳胡子打断黄满志说:“你莫应该应该的,听阿旭自己说吧。阿旭,你是不是去给廖书记拜年了?”
冯旭晖不喜欢这种审讯般的问话方式,本来可以简单地回答“有”或者“没有”即可。但是,他很不舒服。事实上是没有,但是简单地这么回答,似乎对廖书记不敬了。而且,如果回答“没有”,如果不举证一番,又有谁信呢?
这时候,冯旭晖出人意料地说:“阳胡子,如果你认为我冯旭晖鬼搞子搞邓子聪,是为了去段机关当干部。那么,我今天郑重地告诉你,我留在工厂站工区上班,不去段里了。这下,你还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