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从没想过自己能从凶神恶煞的宣课司手里拿回自己的辛苦钱，甚至，甚至还额外得到了能供他们生活半年的七钱银子。
而且，这银子竟还是那群凶名在外的锦衣卫和这位年轻的官员替他们讨的。
他望着宣课司恨恨离去的背影，眼眶通红，一时竟连感谢的话都噎在喉间。
“几位青天大老爷请受小民一拜！”
浇糖人的小贩拉着老刘头跪下，连带着中年人和数位摊贩一齐给容秦二人与锦衣卫磕了好几个响头。
“你们还是要多谢谢薛镇抚使，要不是有他，我也不好说能不能帮你们要回铜板呢。”
容秦佯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毕竟百无一用是书生嘛，宣课司带着衙役，我可还有夫人要护着。”
谢昭婉稍显生疏地收下一枚扎得憨态可掬的兔子灯，闻言自然而然地同容秦相视一笑：“是呀，我们手无缚鸡之力，若非薛镇抚使在，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没有您二位在，草民们也等不到薛镇抚使大人。”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抹去眼角的泪，憨厚地从身后的摊位里拿出一份包好的桂花糕：“这是我婆娘给我做的，她的手艺可好了，县主若不嫌弃的话，草民便送给县主了。”
“县主看看我的，我家的炊饼料最多，县主您也拿一份！”
“县主，我家的艾窝窝可甜了，包了给您！”
谢昭婉微怔。
这些她无法理解的、陌生的好意直直灌进她心底，艾窝窝的甜香扑鼻而来，像极了幼时楚凌月执拗地捧到她面前的那份藕粉糖糕。
波澜不惊的深潭泛起涟漪，坚冰厚雪的幽林洒进晨光。
自谢昭婉记事起，她便总是在笑，对着上位者们笑，对着同辈和奴仆也笑。
在同岁姑娘们依偎父母兄姊怀中撒娇卖痴要首饰的年纪，她被长宁郡主谢绝所有宴饮，半步房门也不曾出，连续七日，孤身一人对着铜镜笑到嘴僵。
长宁郡主说：“为尊者，应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外人才会不敢揣测你、才会惧你。”
“这片土地是片棋盘，燕京只是其中小小一格，有些人是棋子，有些人是棋手，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你什么都不能是，你是皇后，你只能做观棋人。”
“旁观者清，即便你不曾参与，你也得把什么都看明白。”
谢昭婉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上是最体面不过的微笑，带着恰到好处的矜傲与上位者独有的怜悯与温和，双目盈盈，乍见如春水将融。
就如庙里供着的玉雕菩萨，跪在蒲团瞧，怎么看怎么慈和，只有真切碰到，才会愕然于笑中的寒意。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答：“是，母亲，我明白了。”
下人们都说侯爷的大姑娘小小年纪，那双眼睛却吓人得紧，他们说什么大姑娘都笑，可就连最老练的管事妈妈们都半点瞧不出大姑娘的心思。
宋皇后和张太后见到她，只揽着她发出一声叹息，她们教她怎么笑才能更好的藏匿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适当地露出一点怒意和嘲弄可以更快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天批凤命的那一刻起，这就是谢昭婉该学的东西，或许本来她可以晚一些学，但长宁郡主缠绵病榻，命不久矣，再不学就来不及了。
楚凌月小时候倒也没那么讨厌她，她们唇齿相讥，楚凌月很珍惜这个难得的玩伴。
直到那一天，谢昭婉眼都不眨地料理了楚凌月身边有异心的宫人，站在慎刑司牢房外笑吟吟地从满身是血的宫人口中问出了幕后主使。
刚刚擦净的手若无其事地捻起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问楚凌月等会儿要用什么点心。
不一样了。
即便谢昭婉后来帮楚凌月查清了三皇子的事，即便她们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嬉笑怒骂，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是永远居于局外、不带一丝牵扯的观棋人。
红墙隔雾未分明。
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回过头来看看，她没有了母亲与祖母、没有了朋友、更不可能有所谓的爱情。
可能这就叫叛逆期吧。
在谢柔婵变化的那一天；在她得知楚凌绝为谢柔婵大闹长春宫跪求圣旨的那一天；没有人从谢昭婉如常的笑靥和从容的举止里看出她是多么高兴。
这意味着观棋人可以入局了。
接下来局势如何，全看她心情。
既然她这辈子没办法纵情山水，那你们也别想得到想要的。
不过事情在容秦这里出了一点意外。
或者说是，他根本不像这个燕京该有的人。
紧接着，楚凌月和她之间的隔阂似乎也消失了，更多的是连谢昭婉也看不懂的，失而复得的欣喜。
无独有偶，在容秦强行拉着她走到另一个世界以后，这些意外越来越多。
谢昭婉不由粲然一笑。
无关任何谋划、任何伪装，更不是习惯的假笑，因此，这笑容显得有些生疏，像是笑容的主人很久不曾发自内心地笑过一般。
“薛，薛镇抚使，这，这是草民给我家婆娘留着抓药的钱。”
中年人在这样的氛围下泣不成声：“您是草民大恩人，草民家里的婆娘还等着抓药，要是今日没有您，草民真要……活不下去了……”
“是啊是啊，各位锦衣卫老爷，这都是俺们的小小心意，看不上眼也可带回去分了，就别再推辞了。”
百姓们此刻都忘了这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北镇抚司，是太祖皇帝最利的一把尖刀，只知道面前身着飞鱼服的几位老爷是他们的恩人。
薛泽被小贩们围着塞糖人、酥油饼、炊饼，他身边的总旗们即便推拒着也被塞了不少东西，一向自诩铁血无情的锦衣卫们一时竟同谢昭婉一般手足无措了起来。
薛镇抚使看着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躲着的下属们，忽得笑了笑。
从来都只有百姓躲锦衣卫的，哪有锦衣卫被百姓拿着礼物逼得不知所措。
保护百姓在锦衣卫眼里一直都是飘忽在空中的一个概念，他们其实只是听命行事，压根不明白这些命令代表着什么。
可只怕从今天开始，这些命令会在锦衣卫眼里具象化。
保护百姓，就是保护老刘头这样会拎着小花灯让他们带回去给妻女的老人，是保护中年人这样能炸出酥脆油饼的摊贩……
半晌，悟到容秦此举深意的薛泽抬起眼，郑重其事地对容秦道了一声谢：“容大人这份情，在下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