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在晚风中渐次亮起,夜就要降下了,从窗口望出去,大学城仍旧笼罩在白光当中。
这是姑父和小姑的房间,他沉默着走进来,没有开灯,大学城那边的白光足以把这个房间照亮,他默默扫过这房间里的每一件陈设。
木纹理的地砖,深灰色的立柜,焦糖色的床铺着浅灰色的被条,床头那面墙用两种灰做成装饰,正上方挂着微笑的结婚照。
飘窗改造的办公桌,亮着宽带和笔记本的指示灯,左右两边分别做成了书柜和梳妆台,他能想象出一个个像这样的夜里,那里亮着一盏泛黄的小橘灯,
小姑坐在那个位置上处理着白天的工作,窗外是霓虹交错彻夜不眠的城市,闲暇的周末或许会捧着一本《远生遗著》畅读,手边放着一杯浓咖啡……
他沿着床尾慢慢走近办公桌,白色的桌面上银灰色的办公本闭合着,上面压着一个黑皮的簿子,簿子里夹着一支水性笔。
“哗……”
他轻轻拉开原木色的椅子。
啪嗒。
小台灯亮起橘黄的光。
他捧起黑皮簿子,坐在这个小姑无数次坐在的位置上,翻开了她的日记。
不算是日记,前面的内容是小姑的工作笔记,直到夹着水性笔的那一页,换了一种字迹。
是姑父的留言。
“有些意外对吧,文杰,留纸条这种事情更像是你小姑会做的事,以往她也总是这样做的,‘早餐在冰箱里,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钥匙我放在鞋柜左边那个盒子里’、‘我今晚加班,你姑父出警了,电视柜里有现金,你自己买点菜回来做吧’……”
“算算时间,你来到这个家快三年了,差1个月17天三年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三年,我送你踏进高中的校园,到即将高考,很遗憾,不能送你去部队了。你说过毕业后想当兵,我一直记得,并且我说过会亲自开车送你去,很抱歉,姑父要食言了。”
“落笔之前其实我想了很久,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头?在此之前我一直有预想,在你高考之前要和你好好的聊一次,聊聊过去,聊聊未来,聊聊你的人生理想,聊聊,外面的广阔天地,就像其他家庭的家长那样。即使我知道我这个‘家长’并不称职,我和你小姑都不算称职,我们总是忙于自己的事情,疏忽对你的关心和照顾,实际上你比我们更会照顾你自己,你身上流淌着你父亲的正直勇敢,以及你母亲的善良心细,我总能在你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
“我和你的父亲曾是最好的战友,你的爷爷是我最敬重的师父,这两个人是我要用一生来感激的,他们都曾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献出鲜血,这也是我这一生所要奉行的最高荣誉,我时刻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近一个月,这座城市开始频发各种各样的奇怪事件,网络上众说纷纭的传言或许你也看到了……我越发的感觉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出事。这是起初我预设的开头,有些老套,但我不得不这样讲。阿里山景区游客失踪,我作为搜救队的一员,你无法想象我进山后遭遇了什么,你根本不会相信这世界还有那样的一面。你总问你小姑失联的事情,事实上我比你更加的焦急更加无力,我无法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也解释不清,我只能猜测与‘那类事件’有关。小钰除了是渝江电视台的总记者,同时还具备着另一层身份,具体我不清楚,她从未向我透露。很难想象,当年在班上被欺负都不敢啃声的小女生,如今已经成为守护这座城市的女英雄了啊。”
“我的邮箱里加密着三段录像,以及一份很重要的名单,密码是你和小钰的生日组合。我很不希望你打开它,但假设你已经看到了这里,那就把它交给陈灯,就是你班上的那个男生。他跟小钰是一类人,这是小钰失联以来我唯一收获的信息,你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小钰的消息,如果有可能再见到小钰的话,替我给她说声(划掉),算了……”
“写之前明明有好多话想跟你聊的,可真到下笔时却又不知从何讲起。有欣慰,有亏欠,也有遗憾,我跟你小姑没有孩子,我们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有时候我们会聊起你小时候一点都不认生,聊起你去当兵后要在部队上认识一个性格开朗的好女孩,或者考上一所军事学校,在学校里谈一个家庭还不错的女朋友。我想象着那一天能亲自参加你的婚礼,你领着一个还不错的新娘子过来跟她说,叫姑父……可惜看不到了啊。”
“往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文杰。最后……祝你一帆风顺吧。”
落款是刚劲有力的两个大字。
刘宪。
时间是4月3号,夜。
也就是他接到返校通知的那天晚上。
他不知道姑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留信,读完他的脸上早已挂满泪痕,心脏好像被生锈的刀割掉一块,又好像被塞入一千根烧红的针,这让他又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无助和绝望。
他咬着牙抹掉泪痕,打开银灰色的办公本,界面停留在邮箱锁上,是姑父的账户。他按照簿子上的提示解开密码,首先点开那张名单,那是阿里山景区12名失联游客的名单,其中三个用醒目的亮黄打上标记:熊文玲,钟雪,范茜……这是第二天姑父会出现在育才中学的原因。
接着他打开了第一段录像,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
“阿里山的小伙壮如山咯~”
被导游口中不断重复的歌词吸引眼神空洞排成长队的游客们,全然不顾血红一片的阿里山林异动窸窣飞鸟惊起,一个个齐声开口唱起了山歌。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小伙壮如山咯……”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小伙壮如山咯……”
歌声响彻整座大山之际,黑压压密集如蝗虫的暗影,窸窸索索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第二段是取自景区内的一段监控,熊熊的火光把大半个山岭烧得血红通透,就在那烈火冲天的最深处,一座古老的神庙虚影若隐若现,并且散发出一阵一阵的白光。
这两段录像他都看过,并且还偷偷备了份,发到过小班群里。直到他打开第三段录像,莹莹的白光透过屏幕照射到他的面庞,未干的泪痕和难以化解的悲伤情绪全部都同结冰般瞬间凝固……
——
“陈…大头?”
陈灯震骇的看着立在尸山上的那道身影,被尸骸填满的湖下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陈小宝,你来咯。”
她抬起头,沾满血污的面颊平静到有些呆滞,空洞的目光从上面高高的看过来,“我就晓得你要来找我。”
这一口熟悉的川渝口音,终于让陈灯确认对方身份,他满是不可置信的扫过遍地尸骸,“这些,都是你干的?”
“啊。”陈大宝点头,“它们都想咬我,我跑不赢,也懒得跑咯,只好把它们都砍咯。”
从她的刀到她的发梢都在滴血,但没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陈灯心脏震动着,他怀着一种极端复杂的情绪,一步一步朝着那堆尸山走近。
尸山上那道身影却忽地对他斩下一刀,毫无征兆。
血红的刀光贴着他的侧身划过,锋锐,炽烫,在他的身后迸发蜂鸣……嗡!
刀光飘过之后,他错愕的才想起要跳开,当场炸毛怒向尸山上那道身影“你疯了陈大头!连我你都砍?!”
“你不是小月月。”
陈大宝没有搭理炸毛的陈灯,空洞的目光落向他身后,“你是哪个?”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陈灯,赶忙转身看去……被刀光逼退的‘随月生’面带微笑。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对着尸山上那道身影行了一个优雅的礼,然后如同舞台剧谢幕般缓步退去,无声无息消融在红雾当中。
他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现在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陈灯不无骇然的跟全身绷紧的宋晴对了个眼神……
现在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随月生’,是假的!
可为什么被识破身份后,它却并没有对在场的人发起攻击?
还有它对陈大头做的动作是什么意思?觐见吗?陈灯被自己脑海中跳出来的这个词会惊了一下。
可是转念一想,它那垂首躬身的一幕和觐见王座的大臣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王座……”
陈灯再次转过头来,看向那层层叠叠堆积而起的尸山。陈大宝拎着那把血红妖刀,从上面跳了下来,披散的头发跟着一扬。
“你又长高咯,陈小宝。”
冰冷地手直接捏上陈灯的脸颊,像是摆弄自己的玩具一样毫不客气,“但是瘦了点儿,我这次月假回去都没看到你。”
陈灯啪的拍掉这只冒犯的手,目光灼灼的盯住了眼前的陈大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也不晓得。”
陈大头的脑袋歪了歪,“昨天有一道红光走天高头落下来,落到我脑壳上一下子就不见了。”
“没过一会儿学校头就起了雾,红通通嘞到处都是,我路都看不清了。那些人像得了狂犬病一样追到我咬,我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这里实在不想跑了,手头一热就冒出来一把刀,我也不晓得咋回事,它们想咬我,我就把它们都砍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