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楼扑了个空,时水有些丧气。骆新莲为给她解闷,租了一艘小船,带上瓜果零嘴儿一起泛舟在瘦西湖上。
隔壁船上有评弹小调传过来,小和尚跟着曲调打着拍子,静静享受音乐的洗礼。时水吹着湖风,看着岸边一片荷田,心里也渐渐静下来。
她忽地想起上次和小和尚在显灵山庄一起掉进荷花池里的情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和尚和骆新莲同时向她看来,她指着那片荷花咧咧嘴:“小和尚,这地方咱可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顿时三人都笑开了花,好似三个没心没肺的孩童。
骆新莲将金桔龙眼这等稀罕水果推到时水跟前,又拿出专门准备的琉璃小盏给她倒了杨梅水。
自从在闽州魏府,他就发现时水很喜欢冰冰透透的小杯小碗。果然,时水举着琉璃盏来回打量,对着光照了半天,喜欢的不得了。
“骆大哥,这是什么做的,这么多颜色揉在一起了?”时水问道。
“是琉璃烧的,彩琉璃。”骆新莲回道。
“也是南洋的物件?”
“却不是,这是福建的特产,净光琉璃盏。到时候我家铺子开到京城,这种物件肯定也得姑娘夫人们的青睐。”骆新莲也给自己倒了杯杨梅水。
小和尚端起杯子示意骆新莲:替我满上。
骆新莲扭头当没看见。
船家正往湖心岛上划,忽然看到几个人围在岛上,手上操着家伙。时水眼皮一跳,莫不是又遇上穿云燕了?
骆新莲命船家划近些停下,好方便几人看热闹。
穿云燕:我谢谢你全家!
时水站起身来,手放在口中呼了声哨。穿云燕踩在棵柳树上,一眼望过来。
“俏俏啊!你来看哥哥了?这可怎生是好,哥哥这会儿走不开啊!”穿云雀对着时水眨巴眨巴眼。
骆新莲听了这话,整张脸都能滴出墨水了。俏俏?你们俩小名儿这么多么?这浪荡子有哪次把名字叫对过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时水云淡风轻地环视一圈,揣摩着带穿云燕到远处岸上要在哪儿借力才行。只听穿云燕又道:“好妹妹,别费心,哥哥怀里有九连环一副,一会儿给你玩儿。”
时水听了噗嗤笑了,也不说话,那眼睛瞪着穿云燕,点点头。
旁边骆新莲看了醋意更浓,这俩人居然隔着水面眉目传情?!时水何时对我做过这样的表情,何时这般含羞不语,这般娇俏可爱了?可恶,这男人大大的可恶!
骆新莲内心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地炸满地,到底没出声。岛上那些人算准了四周是水,穿云燕无处可逃,要救人可不容易。小和尚此时上来拽拽骆新莲的袖子,示意他往天上看。
正在这时,天上飞来一只巨大的鸟。确切说是双翅如大鹏的滑翔翼,上面一个人操控着俯冲下来,近到眼前,竟带着呼啸之声如鹰唳一般。操控双翼的人在冲入林中之时快速扔下绳索,竟准确无误地将穿云燕卷起。又是呼啸一声,那滑翔双翼腾上空中,穿云燕借风力把自己像荡秋千一般荡到空中再撒手。他整个人像只飞鱼一般抛物线形的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空中的双翼人调转方向,盘旋着飞过骆新莲几人所在的小船,并未停留就朝远处岸边飞去。不说船上人,就说湖心岛上的江湖人也看呆了。这是什么鸟人,人鸟?没见过,没见过。
呀呀呀,一只乌鸦飞过,水面一片寂静。
骆新莲率先回神,忙命船家靠岸。再看那水面上哪儿还有穿云燕的影子,借水逃遁,也不愧是神偷了。
时水将将回神,拉了拉小和尚袖子小声道:“刚才看清楚了么?是谁?”
小和尚点点头,同样小声道:“看清了,是宗然静。”
时水接着问:“宗姐姐飞的是什么?”
小和尚揉揉僵硬的后脖颈说:“嗯,滑翔翼。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会这个。”
骆新莲坐到两人中间,别问他怎么做到的:“你们说谁?什么翼?”
小和尚往旁边挪挪,从怀里掏出一把团扇,轻巧地扇着风:“滑翔翼啊,可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时水这几天相处下来摸透了小和尚的调性,扇子一扇,开始装逼。
骆新莲问:“刚那人你们认识?”
趁着船往岸边划的功夫,两人三下五除二把宗然静的事情说了个大概。骆新莲点点头,“滑翔翼我闻所未闻,可知道出处?”
小和尚一摇扇子:“看来宗然静也不是寻常人了,这滑翔翼出自先秦墨家。已经隐世几百年了,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儿藏着。宗然静定然和墨家有渊源。”
几人跳上岸,时水拉着二人上马,说出了刚才宗然静的密语传音:“西山关帝庙”。
小和尚和骆新莲都是骑马的好手,三人头也不回地奔到西山。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关帝庙是个废弃的古庙,下马走了一段小路才看到庙门。
时水走到门前向里面喊:“我找俏俏姑娘拿九连环来了!”
门划拉一声拉开,只见浑身滴水的穿云燕呲牙笑着站在里头:“好妹妹,此番多谢了!”
待进了院子,骆新莲和小和尚坐在中央的石凳上。廊下宗然静上前行礼,又接着修整那滑翔翼。穿云燕甩甩发梢的水,拱手向两位抬抬,算是行了礼。他神色委屈地对着骆新莲说:“骆家主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动了您的东西,这厢给您赔罪。”
原来这厮早就知道眼前的公子是骆家主。
时水本想求情,话到嘴边看见小和尚微微冲她摇头,只好把话咽下,坐在台阶上看宗然静收拾机械尾翼。
骆新莲冷着一张脸,做足了世家子弟的矜贵样子,仿佛不是身处破庙而是百年殿堂。他一挑眉:“现在知道求饶了,偷东西的时候就没掂量掂量?”
看着穿云燕站在院中,衣服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副模样,倒让仪态优雅的骆新莲舒坦几分,他暗自嘲笑自己:原来有了心上人,人的心态竟如此扭曲。我何时跟个江湖草莽计较过,可悲可叹。
众人看着骆新莲兴师问罪的样子,大概猜不出他正在为自己单相思而自怨自艾。只听穿云燕说:“骆家主,都是一场误会。当初找到我拿东西的人,没说这是骆家的东西。说这是露华浓那妖后的车队,让我把宝贝偷出来就是了。”
骆新莲眯了眯眼,这话与骆六的交代不符合。他继续问:“你在何时何地拿了什么?”
“我在本月初六辰时三刻齐家胡同,从一辆马车中拿走一个狭长的木盒子。里面装的什么,我没打开过。”
骆新莲接着问:“拿到以后呢?”
“拿到以后按照约定,放到花月春风楼顶层东面第三间的梳妆台上。这事儿就结了。”
骆新莲听到“花月春风楼”,瞄了一眼时水。那丫头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雇你的人是谁?”骆新莲又问。
“江湖规矩,不能说。”穿云燕眼看骆新莲面色不好,忙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在哪儿找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什么背景。那日我在花月春风楼听妙音娘子吹笛子,一个男子找到眼前说有生意要做。我一听,抢妖后的东西,那谁能不干!”
小和尚忍不住问道:“妖后?”
“就是露华浓啊。她小小年纪当上皇后,害死太子,把小皇孙当傀儡。闹得整个皇宫乌烟瘴气,不是妖后是什么。”
小和尚不再说话。
骆新莲不想扯上皇后,接着问:“到哪儿可以找到他?”
穿云燕回到:“听说他每次去,都找杜娘子。”
骆新莲不想时水听这些,咳嗽几声:“此事到此为止,以后我骆家的地界,你离远点。”
穿云燕忙点头发誓:“小的日后必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日日为您老人家点三柱清香磕头祈福。”
骆新莲皱皱眉,一指时水:“离她也远点!”
时水站起来正想问为什么!只听穿云燕哈哈一笑点点头:“自然自然,江湖儿女自是萍水相逢。”
穿云燕走到时水面前,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交到她手上:“妹子,哥哥送你的九连环,好好玩儿!”
说完朝院中各位一拱手,咻一下飞出八丈远,再一点地,消失在山中。
时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多少有些遗憾:就这么走了?
穿云燕:废话,再待下去要被骆家主旋成片!
小和尚走过来问:“他给你留的什么?什么九连环?”
时水看着手上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小和尚帮着抻平一看,俩人愣住,纸上画了个男子半身像。
“骆新莲快来看!”时水喊道。
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看着画,小和尚笑了一声:“哈哈这穿云燕也是妙人,虽不能透露雇主,却把画像给了时水。”
时水点点头:“也算全了江湖义气。”
骆新莲拿着画像也愣了片刻:这个江湖人!
打刚才就进屋子收拾东西的宗然静此刻拎着大箱子出来:“要走了么?”
骆新莲等到手下找来,几人带着大箱子上了马车。
“宗姐姐,这大家伙是你的么?刚才飞的好威风!哪天带我飞飞?”时水一连串地问。
宗然静腼腆一笑:“不值钱的玩意儿,主要是为了出其不意。”
宗姑娘朝骆新莲一抱拳:“宗然静给骆家主赔不是,此番带着骆家的宝贝逃出生天,万幸有时水姑娘搭救。宝贝又回到骆家,宗然静将功折罪,请骆家主不计前嫌。”
这宗姑娘说话如男子一般一板一眼,骆新莲心中诧异道。
“宗姑娘不必多理,只不知姑娘师从何人家在何处?”骆新莲直接问出几人心中疑惑。
宗然静露出滑翔双翼就知道必会引人追问,从容回答:“我老家在山东,遭了灾被卖给人当家奴。主人家擅长机关巧术,要移居北都之时,将滑翔双翼赠给我留个念想,放了我自由身。”
小和尚摇摇扇子:山东啊,那可是北朝腹地。原来这宗姑娘是北方人。
骆新莲:难怪和江南女子的做派不同。
宗然静说完也不再问其他。拿出一块帕子,在角落擦自己的剑。
时水听了忍不住说:“宗姐姐,山东什么样子?有扬州繁华么?”
宗然静抬眼看看骆新莲,说道:“蛮夷之地,不去也罢。”
骆新莲心中点头:小宗挺懂事。以后我罩着。
小和尚勾勾嘴角冲时水道:“小水啊,咱们这马上要进建安了。你不妨讲讲,那位江湖神偷和你怎么认识的?”
骆新莲眯缝着眼:这和尚今日不做人啊。
宗然静咳嗽一声:“马车憋闷,我去外头骑马。”
时水看看骆新莲,到底是偷了他的东西,当面提穿云燕还是有点心虚。
“什么?你在哪儿遇见他的?”骆新莲此时也不别扭了,惊讶地问。
时水嘿嘿一笑:“妓院后门。”
小和尚扇着团扇,笑着说:“哟!咱家小水出息了,连妓院都去过。”
时水又是一笑,“嘿嘿,那都是刚出门不久,江湖阅历浅。刚出了二松镇,往北走的几日被一个老妇人骗了。给我下了麻药捆到妓院去卖掉,药力未过我使不出武功来。穿云燕从后门过去看到我被绑成螃蟹串一样,大发善心。趁夜里没人注意,偷偷把我放出来。要不是他帮我啊,少不得我还得在那里耽搁几天。”
小和尚拿扇子盖住脸,低声喊:“作孽!”
不看骆新莲也知他脸色黑如炭,他舍不得说时水没心眼,又舍不得夸穿云燕,只能口气恶劣地谴责:“猪油蒙了心的贼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该送官法办!”
时水拍拍对面骆新莲的肩:“骆大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骆新莲被拍得通体舒畅,歇了声音。
时水大笑道:“等进了京城,我找阿熙玩儿去!”
小和尚躲在扇子后的脸一沉,眼中充满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