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在2002年的一场大雪里,我不小心摔倒在“田字格”草坪间的走道上。大雪铺地,加之穿着厚衣裳,我并未受伤。我很荣幸往办公室替潘老师跑腿倒开水,所幸没有摔坏水杯。
寒假前夕,父母亲打工回来,请我和哥哥的老师们上饭店聚餐。我虽然没去,但猜得到他们一定没少说我的事情。父亲说,潘老师对我的写作很是夸奖。刘老师说我思维活跃,脑子灵光得很。这些好话我是当真的,因为类似的话周围人都说过,因为每次大型考试我都能捧回来至少一张奖状。
我可以确信,我就是好学生了。在荧屏希望小学一年,我似乎直接就蹿到优等生队列了。当好学生确实不赖,在学校里觉得所有人都看得起自己,回家后再也不害怕亲戚问我学习成绩了。除了外在的好处,其实学习本身,更使我愉悦。
这些都是潜意识里感受到的,当下,我只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飞得高,却看不远。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飞不动了,反而看得远了。能快乐地学习,真好!
父母亲高兴,从洪集新街包了一辆面包车,途经老街,进入一片旷野。黄昏映照下的大地还残留着斑驳的积雪,乡间小路崎岖泥泞,车子弯弯绕绕半小时才抵达另一个集镇,罗集。
时隔一年,我又见到了故乡的石子公路。车轮碾压过那些散落一地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偶尔还会崩飞一颗石子。以前,我们看到汽车呼啸而来,都是要躲开的。因为听说有人被车撞后,司机逃之夭夭了。还听说有个倒霉蛋,被崩飞的石子击中眼睛,变成独眼龙了。
在公路上又行驶了十多分钟,天空已经闭上眼睛。路边白杨黑色的略显瘆人的骨架,在视野里急速后退。远远近近的人家灯火,就像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能看清视力表最底下的我远远看到我家楼房的轮廓,不禁欢呼起来。公路边,我在楼房面前跳下车,踩在华祖村柔软的土地上,心里甚是踏实……
楼外夜雪纷飞,看不大真切,但小院的积雪不知不觉间已厚实了不少。白雪,是天空送给大地的冬袄。我和哥哥又添新衣,怎么不值得高兴呢?
厨房里,灶台上直通房顶的烟囱外还贴着去年的四字单联:童言无忌。家里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母亲只说字好看,还能省下买现成春联的钱。
临睡前,母亲搬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我小心翼翼探下脚趾头,水温刚好。母亲也坐了下来,喜滋滋地从脖颈里掏出一条项链,对我说:“是金子做的呢,要一千多哩。”
我紧皱眉头,心想母亲真败家,脱口而出道:“臭美!”话音刚落,冷不丁地挨了一个耳光,我的鼻子血流不止,染红了洗脚水。我泣不成声。
母亲为什么打我?打完我,她又为什么哭呢?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时自己确实该打。通俗地讲,就是母亲没有吃我的,也没有喝我的,自己赚钱自己花,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呢?
那一年,我刚满十一,母亲三十有七。
去年在我家过的年,这轮年关在三叔家过。全家围坐一起吃年夜饭,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幸福。除夕夜,家家灯火通明。我在三叔家门口幸运地捡到一张五元钱,存起来赶明儿个给大姨。
正月初一,我们租车去洪集拜年。往年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的,现在当真阔气了。我和哥哥自然是乐意坐车的,走十几里路想想都累。
拜完年,租车回家的时候,竟然没有司机愿意跑这一趟,说是去罗集的泥巴路太难走。母亲想要步行,父亲决定换条路线,绕一圈大路到罗集镇。委实是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我们先是坐客车往南到姚李,再包了辆皮卡车往东到挥手。从挥手这个村转弯,一路向北的路上,我又伤了母亲的心。
皮卡车的后面是敞开式的,既能运货,亦能载人。父亲和哥哥坐在前头的车厢里,母亲和我坐车后。我喜欢站在车后面,迎着烈风,眯着眼睛。母亲劝道:“别冻感冒了,快坐下来。”
我坐下后,继续欣赏沿途的风景。太阳快回家了,天色逐渐昏暗。母亲突然指着一栋气派的建筑,问我是什么。我看过去,随口答道:“养老院呗,你想进去呀?”说完,就又东张西望了。
母亲长时间的沉默让我疑惑,我偏过头看去,母亲竟哭了。我意识到自己适才的无心之言寒了母亲的心,心中悔恨莫及。
童言真无忌?养儿能防老?这个年,我伤透了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