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看这地形图,”张须子用手比划道,“有熊国在长江上洲,荆襄之地,吴国在长江下游,吴会之地,双方之间隔着一座横断山脉。”
“明明是竖着的,为什么要叫横断山脉呢?”姜阳觉得有些好笑。
张须子重重呼了一口气。
“弟子错了。”姜阳乖巧认错道。
“嗯。”
张须子面无表情,而后继续说道:“因此,吴国要想进入荆襄地,只有三条道可走,要么行船,走长江,溯游而上,直扑郢都,要么走淮水至黄川渡走陆路,此时有两条路,一条向左,从信阳关入,一条向右,从柏举入。但不管走哪条道,要么是崇山峻岭,要么是急流险滩,都不好走啊。”
“那为什么不顺淮水走到头,从襄城入呢?”姜阳指着地图的左上角,“这还有一条道呢。”
张须子淡淡看了一眼,而后说道:“古今气候不同,这里古时有一条大泽,底下礁石密布,难以行船。”
“原来如此。”姜阳恍然大悟。
“不说这个,现在这三条道,若是让你选,如何做?”
“嗯……”姜阳想了想,而后说道,“若是让我领兵,自然是走信阳关,这条道虽然远,但是宽,便于行军。只是,孙武最终是选择了走柏举?他是如何做到的?”
“不是,”张须子摇头道,“他也选了和你一样的行军路线,走了信阳关。”
“那怎么……”
张须子继续说道:“由于他一路昼伏夜出,出其不意之下,顺利攻克了信阳关,有熊国君震动之下,连忙派将领带着驻守国都的三万士卒北上,在汉阳地驻扎,与吴军隔汉水相望。”
姜阳查看着地图,摇头叹道:“真是可惜,就差一步,如果晚来一步,吴军渡过了汉水,就能直扑郢都了!”
“非也……”
张须子摇头道:“孙武带的兵只有两万,而驻守郢都的就有三万,如果打攻城战,以两万围三万,再加上急行军之下,攻城器械不足,绝无可能成功。事实上,我认为是孙武子刻意放慢了行军速度,等待吴军来此的。”
“这……他想要用两万远道而来的吴军打三万有熊精兵?”姜阳觉得有些震撼了。
“若是你有熊主帅,当如何做?”
姜阳沉吟片刻,而后边比划边说道:“此战在国境之内,对方远道而来,身处险地,我若是主帅,便领一只骑兵,从唐、随借道,绕到吴军的后面,攻下黄川渡,而后攻下信阳关,断了吴军的后路,这样敌人自然不战自溃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是主帅,怎可亲动?”张须子叹气道,“派一员偏将领出征便可。”
“可如果这样做,正兵不过是与敌军隔河相守罢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随便让一员守将去守便好,但这千里奔袭,可是对将领要求极高的,又是战场的胜负手,怎可假于他人呢?”姜阳反驳道。
张须子不悦道:“你是为将,还是为帅?战场之上,刀箭无眼,万一你为流矢所伤,置三军于何地?”
“弟子知错了。”姜阳再度服软。
“嗯……”
张须子继续说道:“此计有熊主帅想到了,孙武子自然也是想到了,因此,为了防范此术,入信阳之后,除了主力进军郢都之外,孙武还派了一支偏师夺下了柏举,为吴军留了一条后路。”
“那要是敌军连柏举也夺了呢?”
“说你没有脑子,你还真不动脑子,”张须子有些被弟子气破防了,“为师早已说过了,孙武率军驻守在汉水旁,与敌军隔河相对,此地离信阳关甚近,离柏举更近,一旦信阳被攻破,自可得知消息,此时无论是走柏举,还是再攻信阳,都是可以的。”
“弟子明白了。”姜阳终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那既然双方都有所行动,孙武是如何取胜的呢?”
“你认为呢?”
姜阳想了半天,“弟子实在不知。”
“遇事要多想……”张须子提点着自己这位弟子,“此时,局面上谁占优?”
姜阳想了片刻,答道:“应该还是有熊之军,吴军远道而来,粮草必然不济,只要拖下去,等吴军粮草耗尽,或者我军攻下信阳,吴军自然就会退兵了。”
“这是司马仲达对付诸葛武侯的招数了。”张须子下了论断。
他继续说道:“因此,久拖不利,孙武子必须想办法破开僵局,但是,他退兵了。”
“此时,你是敌军主帅,如何做?”
“追击?”
“呵!”张须子冷笑一声,“他们确实是这么想的,有熊军主帅渡河击敌,结果在柏举附近被孙武的伏兵夹击,主帅被擒,有熊军大乱,仓促回师,在汉水被淹死大半,吴军趁机渡过汉水,直扑郢都,有熊国君弃城南逃,其后被一王子所杀,掀开了有熊九世之乱的序幕,直到很久之后,楚国另立国都,才稍稍稳住了局势。
“妙啊!”
姜阳细细回想,只觉得这真是一次极为大胆的谋划,“可是,他怎么就能笃定敌军主帅会上套呢?”
“平时行军,一般都是会先派出先锋军在前掠阵勘查,主力在后压阵的。”
“这次现在,在那时还没有这样的做法呢!实际上,分出前军后军,便是柏举之战后,才逐渐兴起的军制。”
“所以,军中的每一条制度和规定,都是在历史上用血换来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谨慎呐!”
张须子最后用这句《孙子兵法》中开篇的名句做了总结。
“弟子谨记。”
“今日就到这里了,歇三日再来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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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姜府。
张丽华小口吃着姜阳从回雁楼带回来的小菜。
“这是长安城里新开的酒家,拿手的是长安城里少见的镇南菜,记得你喜欢尝鲜,下了课我就去买了,感觉怎么样?”姜阳极为期待地看着女孩。
“这菇子倒是极鲜,有些意思,其余的嘛,不过尔尔。”
“慎言也说他们家菇子是一绝,和他在关外吃的味道也差不多的,我自己是吃不惯这东西的,想着你可能喜欢,就特地去买回来给你尝尝。”
“冠军侯可真是费心了,小女子怎么承受得起呢?”张丽华打趣他。
“应该的,应该的,这几日你陪我背书,着实是辛苦了,”姜阳提起来仍是心有余悸,“这三天总算能歇息会儿……”
他苦着脸继续说道:“也不知道我还要背到几时……”
“快了……快了……”女孩尝着菇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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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愍帝大业十四年五月十七日,长安,襄侯府。
“你不是常常自许要学项王么?今日我们便讲一讲项王,讲一讲霍青。”张须子微笑说道。
姜阳闻言,精神一振。
“请老师赐教!”
“这还要从先嬴之时说起。”
张须子侃侃而谈,“在战国时期,中原混战之中,北方蛮族崛起,他们牧马为生,在马背上出生,在马背上长大,甚至在马背上死去,即使是妇孺也能在马背上弯弓射雕,骑术绝佳,而我汉人种地为生,骑术上自然比不过他们,但是我们兵器绝佳,因此,临近北方边地的各国便广修长城,但此举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各国于国境内抵御外敌者多,但出境袭击蛮族者少。”
“为何?”
“蛮族极擅骑射,他们的马速度更快,出击时,往往是群集而来,射过几轮后,又折返而去,我们的马追不上他们,因此只能挨打,而为了抵御敌军的箭雨,各国纷纷给战马披上重甲,于是战马更加跑动不起来,更别提出击敌军,御敌于国境之外了。”
“在赢末启初,项王首创了骑兵奔袭战法,针对战马跑动不便这种情况,他首先放弃了重甲,只披轻甲,只凭借速度取胜,在极短的时间内摸清敌人的防御漏洞,出其不意,这也是他当初彭城被破,只率三万轻骑回城就能以三万敌三十万的根本。”
“项王以此术独步天下,若非韩籍出世,启楚之间,胜负一时难料,但是启朝建国之后,蛮族兴兵而来,此术可以对付国内之诸侯,却难对付境外之蛮族,为何?”
“还是那个原因,我们的马,不够快!”
“要对付蛮族,我们的马得比他们的更快,还得能驮重甲,不光战马要披重甲,战士也要披重甲,两层重甲加身之下,还能发起冲锋,这样才能做到击败蛮族!”
“”,“让战马披着重甲,载着身穿重甲的兵士,还能千里奔袭,”姜阳只觉得难以想象,“霍青难道能做到?”
“当然。”
“他怎么做的?”
“首先,启武帝时沟通西域,从那里得来了汗血马,与本地的母马相配,终于得到了可以媲美蛮族的好马。”
“于是,马的问题得以解决,但是披甲的问题嘛……”
“用换乘法!”
“换乘法?”
“一人三骑!”张须子向他解释道,“其中一匹用驽马,此马极擅驮物,但是速度则略慢,另外两匹则换着骑,这样双方的速度正好彼此协调,到达战场之后,就隐匿起来,给战马换上重甲,用战马驮千里自然是难办到,但是只需它们短时之间做到这一点,便是可行的了。”
“但是缺点便是,一战之后,战马往往筋疲力尽,很难再次投入战场,便像是绝世侠客,一剑而封喉,再出,便要力尽了。”
“所以他们才要带双骑,轮换着骑?”
“是的。”
“这主意可真是绝妙了!师父,你说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世上聪明人无数,只是往往未得机遇罢了。”
“师父说得极是。”
“但此举并非没有缺点,战法上的弱点不说,此法所需消耗亦极大,启武帝时不过养了万余,便财政耗竭,此前启朝三十年积累一朝丧尽,国库空得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为此,武帝任用了桑弘羊,加以盐铁之税。但即使如此,也因为此举是与民争利而争议过大,国内义军四起,几乎就是赢末之景再现了,若非霍青强力征讨,迅速平定内乱,启朝就要重蹈赢朝之覆辙了。”
“再加上后来,长枪出世,骑兵威势大减,直到近世马蹬的出现,才算重新恢复了些往日的威势。此前,说到底,还是步兵为王的时代,即使是骑兵天才如霍青,也不得不在后期改变自己的战法,适应这种变化。”
“而他后期的方法,被称为锤毡法[1]。”
[1] 锤毡法在历史上因亚历山大大帝而大放异彩,在我国历史中,唐太宗李世民亦以此战法称雄天下,书中为化用,敬请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