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停在温侯府大门前。
施烺抬头看着那块已经显得有些老旧的牌匾,内心唏嘘不已,而后踏进了府门。
一名管家模样的下人过来与他见礼。
“施大人!君侯身子不适,无法前来,特派小人前来见礼,实请海涵!”
来人虽是下人,但不卑不亢,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从小在世家里培养出来的,施家虽是当世巨富之家,但府中的下人也没有这样的,施烺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些老牌世家的底蕴。
两人见过礼之后,下人领他一路前行,已经穿过了几道走廊。
“温侯无恙否?”
“温侯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劳烦施大人挂怀,君侯今早刚起时,脚疼病又犯了,这才无法亲自前来,还望大人勿怪!”他面带歉意。
“无妨无妨……”
两人边走边谈,施烺只觉得对方将他越带越往里走,已经到了内宅了,正感疑惑间,只听见一声“到了”,他抬头望去,是一处僻静的小园,而不是大户人家常用来谈事的正堂。
“这……”
“这是君侯的书房,君侯吩咐说,今日谈得是要事、秘事,不宜在前院谈,因此安排在这了。”他依旧不卑不亢。
“有理有理……”施烺疑惑尽去,走上前去。
下人为他推开门。
施烺走进前去,偌大的屋中没有一个人,连下人都没有。
“施大人稍等,我去唤主君。”
“有劳。”
施烺等了片刻,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施大人久等。”
他心下大惊,回过头去,“是你?”
祖母面带微笑,走进门来,而后端坐在主座上。
“自然是我,现在京城中,能吃得下施家漕运生意的,也敢吃下的,也只有我们姜氏了。”
施烺说道:“姜老夫人说笑了,我施家几时说要放弃漕运了?”
“那施大人请回。”
施烺被人哽了一句,顿时一愣,而后想了想,坐到了祖母的对面。
祖母笑着亲自为他奉了一盏茶。
“姜家出的什么价?竟然是您亲自和我谈?”
“姜氏愿意让出长安城外的一万亩地!”
“一万亩地?”施烺一听顿时大惊。
要知道,施家虽然富甲一方,但始终是商户,钱来快,去得也快,只有土地,才是真正的旱涝保收,多少年了,施家想在关中,尤其是长安,买下一些庄园土地,但是这些大多都已经被那些军侯世家垄断了,施家手握巨款,但是却买不了一亩地,何其无奈!
“姜氏竟也舍得?”
“马上我孙儿要授封了,”祖母笑着说道,“我姜氏也要提前去冠军县置地,老家的地自然是不能动的,长安地虽好,但用处不大,不如寻个富户,卖个好价钱。”
施烺一听,顿时明白了几分,但是一万亩地,还是长安的地,其中的价值,哪怕是漕运生意的利润,也是远不如的,更何况如今风声鹤唳,能不贱卖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如何敢奢望还能卖出高价呢?
“姜氏的条件是什么?”
“明年的盐引,我姜氏要三成!”
“不成!”施烺脸上的神色极为难看,“盐运是我施氏的根基,姜氏想插手,就算我同意,我施家的族老们也不会同意的。”
“此事我做不了主,姜老夫人见谅!”
祖母看着施烺的脸色铁青,似乎并不意外,而是淡淡说道:“现在的施家,能不能存在,都是两说,哪来的什么根基?”
施烺闻言,禁不住一怔,而后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是你干的?”
祖母却没有接话,而是继续说道:“如今,韦氏的宫门卫将军,算是丢了,你可知道新任宫门卫将军是谁?”
施烺满脸的难以置信。
“是我孙儿,姜阳!”祖母看着他,继续说道,“圣眷如今在何处,还不明白么?”
“不要把事情做绝。”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不要把话说死,也不要逼姜氏把事做绝。
施烺颓然地瘫坐在靠椅上。
难怪……难怪……
他想起了之前在韦氏的时候,韦坚的脸色那般难看,说的话又……他明白了,他一切都明白了……
“这……这一切都是你和皇后合谋算好的,是不是?”他恶狠狠地盯着祖母看。
郅都是皇后的人,满朝皆知。
祖母淡淡地看着他,而后说道:“姜氏永远忠于陛下!”
“自此以后,韦氏便要开始走下坡路了,但这是韦氏的路,你们施氏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好好想想吧……”
“送客!”
“是!”外面的下人高喊道。
施烺神色复杂地离开了。
过了片刻,姜安民走了进来。
“母亲,施家还是不愿意么?”
祖母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做好两手准备吧!”
“是!”
片刻后,祖母像是想起了什么,朝着窗外看去,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我那孙儿,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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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愍帝大业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长安,上午,襄侯府。
姜阳大步走进了这里。
这里是襄侯府里的某处僻静所在,除了张须子自己,平时也不会有人来这里,襄侯也不准许。
府里的副官将他领到了书房门口,为他打开了房门,而后说道:“冠军侯,请进!”
姜阳点了点头,而后走进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江山图,图上几处地方还挂着几个磁石,像是某次战役的军情分析图,不过他学力浅薄,看不出来是哪场。
墙的两侧各有一个木篓,里面装着几杆长木杆,应该是装挂移动磁石用的,旁边还放着磁石,或圆或红,或红或蓝,他又看向左侧,环视一圈,是一座巨大的书库,两侧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架,他朝着内侧的书架走去,匆匆看过去,是各代的兵书,不光有他耳熟能详的《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还有一些他没听到的,甚至他还看见了《武侯兵书》……
可是,不是说《武侯兵书》已经失传了么?他心里满是疑惑,但是这是在人家里,没有得到主人家的允许,他也不大敢随便翻阅。
这时层层的书架中浮现出来一道人影,手中拿着一本书,姿态挺拔,穿着一身素净的玄青色锦衣。
姜阳眼前一亮,恭敬说道:“学生见过襄……学生见过老师!”
张须子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道:“来了……你且等一下!”
“是!”姜阳躬身答道。
那人从架子旁边取出一块小硬木片板,将它夹在书页中,放回原位,而后朝着姜阳走了过来,说道:“你闯过三关,来到这里,殊为不易。”
“可有什么感触?“
“回老师的话……“,这时姜阳自傲答道:“小子从没有把韦承宗放在眼里,至于其余的……不过是一合之敌罢了!”
那些都只是至多只能挡我一个回合的敌手罢了!
张须子看了他一眼,而后摇头道:“太过自大了吧……别的不说,你的那篇策论写得就不怎么样。”
姜阳没有答话,但是神色间是不服气的。
“不服气是不是?”张须子玩味笑道,“你的那篇策论里说项王之败,非败在韩籍,而是败给了高祖,是不是?”
“在学生看来,项王并没有败,”姜阳张嘴便答,“若是单论用兵之术,天下无人是项王的敌手,只是项王没有高祖那般的运气好,有一个如萧合那般的能臣,有一个如孟良那般的谋士罢了,否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张须子面色不愉,又问道:“若是如此,那韩籍呢?”
“韩籍远不如项王!”姜阳笃定答道,“世人皆称其算无遗策,好像神仙一般,这不过是家的夸饰之辞罢了,启国当时占有关中和蜀地,占据的是角势,而项王之楚国呢?是在腹地,八面受敌!所以启国可以失败无数次,但项王只要败一次,就只能乌江自刎了!”
“那依你这么说,取天下纯粹看的是地利了,只要占据天下的一角之地,就可以横着走了?”
“至少如果当初是项王入关中称王,那么最后一统天下的,绝对会是他,而不是启高祖皇帝!”
“那项王为什么不愿意入关中为王呢?是他不如你,看不清这角势么?”
“这……”姜阳闻言一愣,不说话了。
张须子看了他一眼,而后解答道:“是因为当初楚兵入关中,一把火烧了长安城,从此关中子弟皆视项王为寇仇!”
“他要是入关,绝对坐不稳这关中王的王位的,更别提争雄天下了!”
姜阳闻言,叹了一声,说道:“项王太过冲动了!”
“那你又错了,你都知道的,难道项王会不知?”张须子说道,“他能起兵成事,他手下的兵士之所以愿意跟他一起背水一战,凭借的,可不是什么断其后路,而是那句‘亡嬴必楚’!”
先嬴之时,南方之地为有熊国,自号蛮夷,与当时的中原霸主晋国屡次争锋,打了三场大仗,胜一败二,后来晋国自怀公以后中衰,有熊国亦因为内乱而分崩离析,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一位王族子弟引进中原的战法制度,重建国家,号为“楚国”,但是楚国方强之时,正好遇到东出的赢国,双方打了无数次大仗,不分胜负,最后嬴君与楚君会盟,赢国使诈将楚君俘虏回国,后又埋伏兵大败楚兵,吞了楚国的南阳地,从此嬴国便胜了楚国一筹,后来嬴国欲一统天下,六十万大军尽出求灭楚,双方血战三千里,楚国战至最后一卒,血崩而亡。
而最后的那个卒,便是当时楚国最后一位将军,项燕,他口中喊得便是:“楚虽三户,亡嬴必楚!”
项王其实本不姓“项”,但他自认继承的是楚将项燕的遗志,于是改姓为项,他的志向是要成龙,因此自取名为“项龙”!
所以,项王能成事,凭借的便是这些“亡嬴必楚”的楚兵,入关之后焚嬴都,本就是他承诺要做到的事!
这是世仇,不可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