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四年正月初五,下午,晋阳城,姜府书房。
姜安世看着手中的书信,心情复杂。
这是一封从长安千里之外飞鸽传书送来的他母亲的亲笔书信,信上的内容非常简单:
“务使冠军侯归家,收为嫡子,则家族之忧,尽可解矣!望之盼之! 母。”
这掀起了他一段痛苦的回忆。
还在前朝时,姜家还只是晋阳城中的一个普通世家,而后启朝失德,天下大乱,先祖姜无忌追随弘朝太祖皇帝平定天下,世封在关中的陇右郡陇县,成为陇侯,这便是姜氏陇西房。
而在第一代陇侯姜无忌的号召下,原先生活在晋阳的大部分的姜家子弟都离开了晋阳祖地,纷纷进入关中,奠定了姜家在长安立足的基础,陇右房也由此成为新的姜家主房,而原先的晋阳房则从此衰弱,留守家族祖地。
很多年以后,姜家从一个原本龟缩在晋阳的三流世家,成长为了雄踞长安的天下顶级世家,靠的是什么?靠的便是这世袭的陇侯爵位,和一代代姜家子弟的苦心经营!而他父亲姜尚更是天纵之才,三十五而任宰辅,三朝元老,先帝为表彰其贡献,晋其为国公,也是弘朝唯一的公爵,陇国公姜尚!
由此,姜家在他父亲手中终于到达巅峰,朝野内外,无不在他父亲面前俯首贴耳,在群臣一声声“姜国公”的恭敬之语中,姜家也终于雄踞天下世家之首,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世家!
可盛极必衰……
自从父亲死后,他袭封了陇国公的爵位,由此成为了姜家的新任族长,家族内外,大家都对他充满了期待,期待他再度成为宰辅,再续姜家的辉煌,可他都干了什么呢?自从表妹程宜箐进宫为妃后,他便情伤难以抑制,最终因事触怒了陛下,被削去了陇国公的爵位。
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由于他的愚蠢,姜家没了世袭的爵位,又被陛下所恶,便是有再大的富贵,也不过是如同手握宝珠的孩童一般,被人窥伺,那段时间,长安城中满是对他落井下石的人,母亲不知道搭进去多少人情产业,亲自上门求情被人阻在门外,丢尽了脸面,耗尽了钱财,这才将他救出狱,帮他脱了死罪。
可他虽然脱了罪,姜家却因此要被人分食殆尽了,姜家百年的基业,就要因为他一朝丧尽了,他成为了长安城中人们鄙弃的败家之子,他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整天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母亲在他门前求他振作,守他守了三天,终于对他失望了,咬牙接过了他的族长之位,稳住族人,大量变卖守不住的产业,又狠心将他弟弟姜安民送到温侯府上做赘婿,让自己的儿子改姓,袭了温侯的爵位,这才不至于让姜家从世家行列中跌落下来。
后来,他在母亲的安排下自请出官,回到晋阳祖地任了郡守,远离了是非之地,他出京的时候母亲没有来给他送行,弟弟安民说是母亲生病了,但他心里知道,母亲是对他这个儿子彻底失望灰了心。
这么多年了,母亲没有给他寄来过一封信,让他回家看看,像是没有他这个儿子,他本以为这辈子都再无机会看到母亲对他有所期盼,现在母亲来了信,他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
虽然弟弟安民袭了温侯的爵,但这毕竟是因为当年老温侯膝下无子,又看在与他父亲的私交上,两家联姻交易,共用了这个爵位。弟弟安民尚在时,有他这个温侯在,姜家自可无碍,但有一天安民走了,姜家又能靠谁呢?
姜家必须拥有一个侯爵,一个自家的侯爵!
但要封侯,谈何容易?
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拿下这个冠军侯的爵位,这是母亲对他的期望,也是所有姜氏族人对他的期望,更是他此生可能唯一有望的赎罪之法!
他拿起桌案旁的一张弓,眼神带了些久违的狠厉,瞬间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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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枣庄。
这里是晋阳城里最大的一处庄园,原本是姜无忌封侯后,姜氏族人为其在晋阳城修建的,供其在晋阳城小住,距今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
自从当年大部分姜家子弟随陇侯姜无忌进京后,这处宅院便空了下来,只有些留守的姜氏族人和仆人在此看护,如今皇帝驾临,作为晋阳郡最大的世家,姜安世又是晋阳郡守,接驾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姜家的身上,于是姜氏族老们便把这座宅院收拾了出来,作为张殷下榻的临时行宫。
洛阳也被安排住在这里。
这几日,枣庄中热闹了许多,到处都是忙碌着走来走去的人影,都是长安那边皇后娘娘派过来的,宫里的御医、御厨、黄门宦者、宫女。他们由羽林卫和金吾卫士护送,来到了晋阳,伺候着张殷的饮食起居。
但张殷白天里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偌大一个庄园和上千的随行人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倒像是来服侍洛阳一个人。
哦……不对……还有一个……
洛阳看着眼前这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涿郡壮汉,眼神中充满无奈。
“哥哥,这皇帝的御厨做的就是好吃,这牛肉也好吃,这羊肉也好吃,这不知道是什么肉的也好吃,这酒也好喝……”
“奴婢回望亭侯的话,这是蛇肉,尤其筋道爽口,望亭侯要是喜欢,奴婢叫人多备些。”旁边的宦者说道。
“好好好,如此多谢你了!”李大亮吃得满嘴留油。
“望亭侯客气,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看着宦者走远了,洛阳这才说道:“你这吃相,可不像个侯爵的样子。”
李大亮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哥哥教训得是,二哥也这么说我,只是俺心里想,这可是皇帝御厨做的,俺这辈子恐怕也就能吃这几顿了,他们明天就得走了,今天自然得吃够了才是!”
“不然不亏了么!”
“你啊你啊……”洛阳笑他,而后又问道,“你二哥呢?”
李大亮这才想起来,说道:“应该是在城外的北原军营吧,二哥封了岳亭侯,这几日忙得很,先是回家祭祖去了,然后回来后又被程将军抓到军营中去了,俺听说北原军这几日领了陛下封赏,估计是要回去了,那二哥也会跟着走。”
“那我们明日去送他。”
“嗯!”李大亮想了想,问道,“大哥,你嘞?你是去北原,还是……”
“我得随陛下去长安。”洛阳说道。
他封的是冠军侯,而冠军侯是县侯,这是目前弘朝最高一级的侯爵,因此,他需要亲自前往长安,皇帝将在太庙为他举办一个封侯授爵仪式,然后昭告天下,这才算礼成,而乡侯和亭侯则只需要陛下御批和宗正寺核准便行了。
“大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洛阳问他。
“俺么?”李大亮说道,“俺还回漯河马场,玲花还等着嘞,俺得回去找她。陛下还给俺封了个太仆寺啥啥官,说是可以管到漯河马场,这下俺可要在玲花面前好好显摆显摆!”
“你什么时候走?”
“给二哥送完行就走,本来是要赶在年前回去的,但那时哥哥你还在床上昏着,俺不放心,就没回去,这下肯定要被唠叨了。”李大亮的脸上满是懊恼。
“这样么……”洛阳有些失落,“这下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李大亮听了心里一涩,正要说些什么,只见一个宦者走了进来,对着洛阳说道:“君侯,晋阳郡守姜安世求见。”
洛阳沉默着没有说话。
宦者一愣,踌躇不知如何反应。
“冠军侯?晋阳郡守姜安世求见!”他又大着声音说道。
李大亮见洛阳没有反应,便对宦者说道:“你出去吧,就说我哥哥不愿见他。”
“是。”宦者离开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李大亮见洛阳脸色不好,害怕触了霉头,便自顾自扒饭。
宦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硬弓,呈给洛阳道:“君侯,姜大人说,这是他亲自为您手做的一张硬弓,天下仅有,这是他欠冠军侯的,现在他人在外面,不见到您,他不会走,请君侯深思。”
说完,宦者将手上的硬弓交到了他的手上,再次离开了,洛阳看着手上的硬弓,是非常名贵的黄梨木,弓身上刻着他的名字。
他没来由地垂下泪来。
“哥哥……”李大亮有些手足无措。
洛阳站起身来,对他喝道:“你在这呆着,不许出去,听到没有?”
“是!”
李大亮话音刚落,只见洛阳拿着弓出了门,阳光下是一道坚毅而孤独的少年背影。
“你来做什么?”
“阳儿,回家吧……”
“我不回去!我说过了,有朝一日,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回去的!”
“那父亲便跪下来求你!”
姜安世毫不犹疑,跪在洛阳的面前。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起来!”洛阳惊道。
“阳儿,是父亲对不住你,可父亲也是没有办法,你说我偏心成华,这自是不假,可我便对你一点关心都没有么?你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血啊!”
洛阳怒道:“你对我有什么关心!大哥有家传武学,我没有!大哥有玄铁剑,我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你是我最爱的儿子,这是我亏欠了你的,家传武学,你入了宗,我自会传授给你,玄铁剑,你入了宗,我亲自去给你请最好的名匠给你做,只要你回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这还不成么?”
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可怜兮兮的中年男人,洛阳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那张弓……是给我的?”
“是……我亲手给你做的,成华他们也没有的,只有你有。”
“好!”洛阳看着他说道,“你要我回去,行!可你说的,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要给我!”
“只要我有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那我要和大哥一样的剑!”
“好,我去请最好的名匠给你做!”
“我还要学家传武学!”
“好,你在武道上本来就有天赋,成华是比不过你的,我亲自教你,必定能一日千里!”
洛阳还是没有搭话,而是继续看着他,“我还要……我要母亲也做你的正妻,我也要做你嫡亲的孩子!”
姜安世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说道:“行!只要你回来,我去跟族老们说,让他们给我做见证!”
洛阳听了一怔,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再度说道:“我归宗之后,不姓姜,只姓洛,我就叫洛阳!”
“这不行……这真的不行……”姜安世慌了,他跪着紧紧抱住洛阳的腰,几乎泣不成声,“阳儿,我的好阳儿,父亲一直是爱你的,你是我的亲生骨血啊!你原谅父亲好么?这个真的不行的,除了这个,父亲什么都答应,好么?”
看见他哭,没来由地,洛阳心中一股酸涩之意直冲脑门,他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就湿润了。
真没用!
不是说好了不会原谅的么?
男人的哭泣声像是锤子般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在他坚硬的胸口,某一刻,洛阳再也撑不住了。
他大声哭泣起来,哽咽说道:“你……你不许再打我,更不许骂我,以后哥哥弟弟有的……我……我都要有,我没有的他们也不许有!你……你不许再偏袒他们!”
“行,没问题,父亲把一切都给你!”姜安世流泪道,“阳儿,你快回来吧,父亲……不能没有你啊!”
洛阳心里一颤,跪了下去,跌在姜安世的怀里,痛哭起来。
屋内。
李大亮偷偷看着这一切,心里也不好受,他擦着自己已经湿润的眼睛,喃喃道:
“哥哥……你终于有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