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初七,下午,神都长安,大理寺偏院。
此时正是正午刚过,大理寺内各官员差役刚刚食过午饭,又还未到下午上差的时辰,大都聚集到这里晒太阳,大家或站或坐,或躺或走,享受着这短暂的悠闲时光。
朱标则靠在院门口附近的墙角,这里的位置最好,在墙边的树荫遮蔽之下,不至于太热,也不至于太冷,他盘腿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从酱必居买的二两酱牛肉,就着从伙房里拿的馒头大口大口嚼了起来,几个从门口进来想抢食的差役兄弟都被他瞪着眼睛推了出去。
“小朱头,你这也太抠了。”不少人揶揄他取乐。
“去你的,这天下哪有白吃的道理?想吃呀,好办,一钱银子一两肉!”他笔直地伸出一根手指头给人家瞧。
“什么肉这么贵,你比洛城人还会做生意哩……”有个长着雷公嘴的同僚差役出声道。
“笑话,苟儿,你去打听打听,这可是酱必居的牛肉,就这价!”他得意道。
“酱必居?”被称作“苟儿”的那个雷公嘴差役闻言连忙要凑过来,“让我闻闻……”
朱标连忙护住,将牛肉藏在腋下,却见苟儿像只小狗般使劲凑了过来,大家在旁边看热闹,他一脸嫌弃,喝道:“大人们都说你鼻子比狗灵,却是让你干这个的?”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院门外发出“嘣嘣”两声闷响,只见原本要往他怀里钻的苟儿使劲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眼看着就要吐在他怀里了。
“做甚……呢?”朱标一个“呢”字尚未说完,便闻到一股难以言语的味道,便如整个人浸在粪池般,让人几欲作呕。
他连忙也捂住了口鼻,却见院门外四个人用毛巾遮住了口鼻,抬进来一口带着些泥土的棺材。
随着棺材进院,院内的众人如临大敌,纷纷向院外飞也似的逃去。
“干甚,干甚?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他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大喊起来,“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让你们抬进来的,我一脚踹死他!”
他话音刚落,不由得“唉哟”一声,屁股被人踹了一脚,他不禁一个趔趄,正要回头喝骂,却是一张熟悉脸。
“是我叫他们抬的!”朱壮黑脸道,“你来踹试试?反了你了!”
“大……大……大哥!”朱标苦着脸,“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抬口棺材进来,怪秽气的……”
“嫌秽气?笑话!进了咱大理寺,哪天干的不是秽气事?你要是嫌秽气,趁早给我滚回家照顾老娘去,省得整天给我惹祸!”
“哪敢呢?”朱标赔着笑脸,“我是大哥的亲弟弟,怎么会怕这些,给你丢脸不是?我是想着,咱们大理寺和将作监都在同一个坊里,你也知道,那帮人整天水里来火里去,脾气都不好,禁忌又多,现在你弄口棺材过来,我怕他们打过来?”
“他们打过来,你不知道打回去么?”朱壮说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你给我抓几个人,到门口站岗去!”
“大哥,我还没吃……”
“吃,吃什么吃!整天就知道吃!”朱壮劈头盖脸地骂道,“待会郅大人过来,你到门口给我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是!”
朱标闻言,知道又是要办什么疑难的案子,便不敢怠慢,领了几个人关了院门,在门口守着,过了大约一刻钟,便看见郅都和裴行一路走了过来,连忙为两人打开了院门。
“待会进去之后,不要用力呼吸。”在走进去之前,郅都提醒裴行道。
“什么意思?”
裴行踏进院门,瞬间便明白了郅都的意思,一股此生都没有闻到过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一般人怕是要直接晕过去了,他连忙紧闭口鼻,皱起眉头,看向郅都,却发现他面色如常,显然是提前屏住了呼吸。
朱壮见状,走了过来,给两人递上了两个鼻塞、一块布巾,还有一个生姜片,示意两人含着不要吞。
郅都熟练地将生姜片塞进嘴里含着,再用鼻塞子塞住鼻孔,再戴上布巾,裴行照着做了,戴上面巾后轻轻呼吸,那股怪味果然淡了很多,鼻腔里充斥的都是一股麻油味。
两人来到院落正中,正好看到棺材盖已经被撬开了,差役们正往里冲水。
裴行白了他一眼,说道:“郅大哥,你这也太急了些,娘娘早晨交待的事,你上午就去王家要棺材,下午就直接把棺材拉到大理寺来了,总要让他们细细找个偏僻通气的地方才是,这味也太大了。”
郅都无奈道:“裴老弟,你有所不知,这次重启旧案,如果真像咱们猜测的,此案并非自杀,那杀人真凶又是谁?咱们要重审此案的事根本瞒不住,你是真凶,听到了这消息,你第一时间去干什么?”
“毁尸灭迹?”
“正是,他们此时恐怕正在消除当年痕迹的路上,咱们要查案,便只能分秒必争,赶到他们前面去才行!”
两人说话间,差役们已经将棺材里用水冲干净了,郅都换上了羊肠手套,凑近了棺材,棺材内肉色不一,大多已经腐烂成泥,一部分还是红色,一部分却成了青黑色,郅都看了,却皱起了眉头,而后把手伸进棺材中仔细翻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拿出了两块有裂痕的骨头,拼接起来,严丝合缝,而后面色一变,来到裴行边上。
“这是……”
“是死者的胸骨!”郅都沉声道,“只不过断裂了,成了两块!”
“这不可能,”裴行说道,“我看过当年案子的验尸详呈,没有外伤,既然没有外伤,骨头为何会断裂?”
“难道这是具假尸?”
郅都摇了摇头,说道:“裴老弟久在宫中,对宫中事物了如指掌,但对这狱中的龌龊事嘛,就未尽清楚了。”
“什么事?”
“这刑狱之中,有一种刑法,叫千斤顶,狱卒事先用麻袋装上几十斤重的石块,几个麻袋压在罪犯身上,便是个铁打的汉子,又能撑得过几日?最妙的是,用此法杀人,事后在身上看不出一点伤痕,只说是暴病而亡,苦主家人来领尸都挑不出任何理来。”
“这原本是狱里对付十恶不赦但嘴硬得很的歹徒用的私刑,没想到郅某竟然今天在一个朝廷四品大员的尸身上看到了。”
“可恶!”裴行说道,“他们竟如此大胆,我这就去刑部,这是滥用私刑!”
郅都说道:“事情过了这么久,当年做这事的狱卒怕是早就不在了,我们现在去找,哪里找得到?”
“那怎么办?”
“找仵作!”郅都说道,“这样的手段,别人看不出,但绝骗不过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