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汝南侯府。
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随行的仆从下车递上了拜帖。
片刻后,汝南侯府大门洞开,下人们鱼贯而出,排列在两侧,汝南侯竟亲自出来迎接了。
裴行从马车上下来了,快步趋行,来到了汝南侯面前。
“贤侄……”曹无疚一把抓住裴行的手,邀他进府,边走边说道,笑道,“裴公近来安好?”
“托将军的福,家父一切都好,时常在晚辈面前提起将军昔年在弘蛮之战中的神勇,是当世名将呢!”
曹无疚闻言哈哈大笑,这是他人生中的极得意事。他天生神勇,早年间是军中有名的勇将,大业九年,弘蛮之战,他亲率骑兵首先冲破了蛮军的军阵,身上大小创伤二十余处,因功封为汝南县侯,一步而登天,从此是这天下勋贵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是因此,他曹家从一个贫民之家一跃而成为弘朝的世家新贵。
可惜,如果不是后来他因事触怒了陛下,不然何以被免了官身,被打发到这洛城安度余生?
“裴公当年坐镇后方,为我军转输粮草军械,千头万绪,而能井井有条,依某看,便是前朝名相萧合,怕也是不过如此,我老曹内心是服气的!”
“将军谬赞!”
两人寒暄着,一路来到大厅,各自坐定,下人奉上了茶水。
“贤侄且尝尝,这是洛城有名的牡丹花茶,只可惜贤侄来得不凑巧,寒寒冬日,只能喝些某今年存下的陈茶了。”
裴行慢慢抿了一口,说道:“伯父有所不知,陈茶自然有陈茶的好处。”
“此话如何说?”曹无疚好奇问道。
“这茶便像是人,新人虽好,但始终不如旧人体己呀!”
“妙极妙极!”曹无疚笑道,“贤侄这话里有话呀!”
“伯父多心了,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伯父也知道,裴行多年来在陛下身边做事,陛下富有四海,但自有了皇后娘娘了,便专宠一人,民间有谚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但宫中却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呀!”
“唉……”曹无疚感叹,“若是此生能得到像皇后娘娘这样的美人作伴,某一生只娶一人又如何?”
这话说得极为悖逆,但裴行也不感到意外,而是继续说道:“伯父此语却是着相了,陛下去皇后娘娘宫中亦少,多是在紫宸殿中勤于公务,或是在集贤殿与我父亲商议国政。”
“恕小侄直言,再美丽的女子,能保有容颜几岁呢?终究是红粉骷髅,可这天下却是亘古长存,是英雄场!我辈男儿,当志在天下,做那英雄之事,岂能被女色所迷?”
这话说得极有气概,曹无疚一时怔住了,而后长叹道:“贤侄如此说,令老夫汗言呐,只是某已经被陛下削了官身,纵使有心,却再无机会驰骋疆场了……”
“小侄这倒是有一个办法!”
“哦?”
“此事事关朝廷机密,还请伯父屏退左右。”
曹无疚便喝退了众人,此时大厅中,便只剩下了两人了。
“贤侄请说!”
裴行开口道:“前几日,御史大夫周衍身亡了……”
“什么?”曹无疚心里满是震惊,“是谁干的?”
“不知……”裴行苦笑道,“明面上看起来像是意外身亡,但是此事透着诸多蹊跷,陛下震怒,要我父亲尽快破案,家父听说洛城有一位鹰尉郅都,极擅此事,于是命小侄前来请此人去长安,可谁知此人与伯父因小事而生龃龉。”
“小侄便想替此人向伯父讨个饶,二人一笑抿恩仇,若是此人真破了案,陛下论功行赏,家父在陛下面前替将军多多美言几句,伯父何愁没有机会再上疆场呢!”
“这……”曹无疚内心踌躇起来,说道,“此事是贤侄的意思,还是裴公的意思?”
裴行说道:“是我的意思如何,是家父的意思又如何?”
“若是裴公的意思,那没的说,裴公于我有恩,当年要不是裴公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情,我这个汝南侯,怕是就被削为平民了,这个恩我是要报的。但若是贤侄的意思,老夫老了,又能多活几天呢?昔年雄心壮志,早已没了,只想为家族多多绵延子嗣,享受几天清闲日子罢了!”
“伯父如此人物,却也看不透么?”裴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周大夫未死之前,与我父亲在大殿上有些争执,可谁知周大夫晚上就意外身死,此时,长安城中,朝野上下,都认为是我父亲下的手,陛下大怒,命我父亲限期破案,若是不成,我与父亲怕都是活不成了。”
“陛下糊涂啊,裴公浩然正气,忠心耿耿,怎会行此卑劣之事呢?”曹无疚大声道。
裴行苦笑道:“浩然正气,忠心耿耿,这是防君子的,如何能防得了小人呢?”
“贤侄不必说了,裴公当年于我有大恩,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君子、小人,但韩籍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告诉郅都,若他能帮裴公洗脱嫌疑,我与他的恩怨一笔勾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多谢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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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
两辆马车急速飞驰在官道上。
前面的一辆马车中,裴行与郅都相对而坐,裴行闭目养神。
“此事,就这样解决了?”郅都问道。
裴行点头。
郅都沉声道:“有裴公相保,我与素妹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但此案结束后,便不好说了……那可是县侯,是与陛下共治天下的勋贵,他要是真铁了心想要什么,一个口头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除了陛下,谁也阻止不了他。”
“按此说,确实如此,我父亲的恩情确实无法永远令郅大哥和素姑娘安稳一生。”裴行说道,“但郅大哥自己却可以!”
“我自己?”郅都疑惑反问道。
裴行看着郅都紧锁的眉头,却是笑了,说道:“是的,如果郅大哥想彻底了结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只有权力才能对抗权力!如果你是大理寺卿正,那他便不敢动你,打你女人的主意!”
看着郅都疑惑的样子,他继续说道:“如果郅大哥这次案子办得好,邢部不好入,但我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让你入大理寺为官,到时你有了官身,便算是在长安立了足,谁敢动你?这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了……”
郅都不发一言,但显然是有些意动了。
这时裴行看着窗外,洛邑城正好尽收于眼底,他突然有感而发。
“你喜欢洛邑么?”他突然问道。
“自然!”郅都答,“某从小生长于此,早已视其为故乡。”
“可我却不喜欢这座繁华簇锦之城。”裴行感叹。
他不喜欢洛邑,在他从小接受的父亲对他的训导之中,洛邑是胸无大志之人自甘堕落的地方,只有一些已无希望的没落世族才会流恋之地,真正的公卿子弟对此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他小时对这个地方总有些畏惧,而这种感觉在他被族中表亲带着第一次来到洛邑时所看到的景象而得以根深蒂固,而在他亲眼看到自己颇为尊敬的一位世族表兄沉沦于花街柳巷,非人非鬼,余生再无寸进后,洛邑在他心中升华为地狱魔窟,再不愿进入此地。
当然,多年以后,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他的一种偏见,当时,他的一个世家朋友自号“空虚公子”,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浪迹天下,“试为无意义之事”,当时他年过四十,却未曾娶妻生子,半生都花在了游览天下名城之中,归来时,在兰集之会上,他把天下名城比作美女,说长安是清贵世家之嫡女,而洛邑,则是“人间富贵花”。
当时新城许氏的世家小公子名敬宗的,刚刚长成,非常好事,问道:“世人皆称皇后娘娘为‘天生富贵花’,比之人间富贵花何如?”
“空虚公子”此时怅然若失,喃喃道:“人间程宜箐,城中洛邑亭。”
洛邑人推崇牡丹,视之为宝,城中有“牡丹亭”,又有“牡丹节”,每逢佳节,游人如云,因此洛邑又有“洛邑亭”之称。
借着皇后娘娘的名头,洛邑在长安城中年轻一辈的世家公卿子弟心中的印象,这才陡然间拔高了一大截。
此次,他受父亲之命,人生中第二次来到洛邑,是为寻找一个人,鹰尉郅都。
现在,他找到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而在路的另一边,神都长安,正在期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