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神都长安,清晨。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了裴俭的脸上时,他刚批完了最后一份奏表。
他是当朝的中书令,又是宫中政事堂的执笔,与益阳侯陶潜共掌内外朝,是当今的宰辅。
但有意思的是,他实际上并没有如前朝名相萧合那般有着“相邦”“相国”的头衔,所谓“宰辅”,其实不过是外人不明事的笑称罢了,算不得什么正式的称谓。
这便要从开国时弘朝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另设三省六部的制度说起了。
按照弘朝的制度,地方各郡及军使台如有事无法决断,需要上奏,会由各地主事官写奏表,快马加鞭经驿道送往长安,到达长安后,奏表会经通事司被送入中书省,再由中书省转呈御前。但前些年陛下改制,在宫中另设政事堂,下令通事司将其中涉及军政大事的奏表直接送呈宫中的政事堂,再由政事堂转呈宫中,号为“内朝”。
而如果是皇帝下发诏敕,按照制度,陛下一般会召集大臣在宫中商议,如果是军政大事,则由政事堂舍人拟诏,如果是一般政事,则由中书省舍人拟诏。诏书下达门下省,再由门下省侍中、侍郎、给事中们议定,如无问题则予以通行,报送宫中黄门监加盖御玺,再下发尚书省执行,如有问题则封还诏敕,再行商议。
早些年门下省还屡有封还之事,但自从陛下将中书、门下二省主官引入政事堂,自此之后,国家大事,预先议定于政事堂内,有了门下省侍中的首肯,门下省便再也没发生过封还之事了。
因此,他作为中书令兼政事堂执笔,无论诏书是上行,还是下达,是一般政事,还是军政大事,弘朝几乎大半的往来文书都会先经过他过目,确定重要程度,分门别类,提出处理意见,再由小黄门送呈秘书监,报请皇帝批准。
可以说,在这套制度中,他便是沟通内外二朝的朝首,外人戏称他为“宰辅”,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所谓“宰辅”,重在“辅”,而不是“宰”,他是辅佐陛下施政的中书令,而不是如前朝名相萧合那般与皇帝坐而论道的护国柱石,现在的弘朝,早已没有如前朝那般的宰相了。
不,不对,如果真要说的话,有一个人例外,他是二十五而任宰辅,以尚书令辅佐三朝的元老重臣,被先帝呼之为“尚父”的姜国公姜尚。
那是与前朝相国萧合并称的一代名相啊!
也是他此生的志向。
“裴公,已经打了晨钟,该上朝了。”旁边的小黄门提醒他道。
“好……多谢公公了。”裴俭朝他笑了笑,随即拿上案旁的军报。
“大人总是如此客气,我们不过是宫中的下人,当不得大人如此礼遇,会折寿的。”小黄门一边笑,一边在前面引路,将裴俭引到了上朝前的偏殿。
近些日子陶公生了病,不上朝已久,这也意味着,他需要在朝上独自面对群臣的诘难了,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但还是让他心里格外有压力。
他宁愿在政事堂里批一千份奏表,也不想和这些千年老狐狸们在朝堂上商议政事。
真是令人头疼啊……
进了大殿,已经聚满了人,但各自分为了几拨聚拢在一起,但他贵为宰辅,哪一拨都不是,哪一拨也不能是,从他被讥讽为“裴谋陶断”的那一刻起,他便是个孤臣,被打上陛下的烙印了。
他随意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开始假寐,直到偏殿侧门开了,他才睁眼起身,由他领头,御史大夫周衍随后,众臣们簇拥着朝着议事的大殿走去了。
众臣们在各自的位子上刚刚站定,便听到一声鞭响。
“陛下临朝,跪!”
“臣等恭迎陛下!”众臣跪下。
“众卿平身!”张殷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众臣起身。
大殿内恢复了平静。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宦者高呼。
裴俭站出,高举手中军报奏表,高声说道:“臣俭启奏陛下,自今夏八月起,十月止,我北地五郡出兵讨匪,今已功成,燕连山内各自盗匪已尽清剿,此为晋阳、定扬、榆林、五原以及北原军程从厚将军处呈送的军报简情,请陛下御览!”
他刚说完,旁边的宦者便下阶接了他的奏表,呈了上去。
张殷接过奏表,看了片刻,越读脸上笑意越浓,说道:“好哇!此番长怀军当为首功!”
“圣明无过陛下!此次会战,长怀军一举歼灭了敌军主力,当为首功,光俘虏便有近五百人,已经在送抵长安的路上了。此番大胜,如何封赏,还请陛下定夺。”
张殷思忖了片刻后,说道:“便依旧例吧,裴公且为之细文,再呈于朕定夺!”
“谨遵圣谕!”
裴俭躬身行礼,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开口道:“此番我军大胜,臣请陛下驾临北山行宫,巡狩北地,以安民心!”
裴俭此话一出,顿时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陛下不可!”御史大夫周衍当即出列。
“此番五郡兵事刚消,百姓稍定,如何能再大举巡狩,劳民伤财呢?臣请陛下收回巡狩之事!”
“臣附议!”
“臣附议!”
……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都站出来声援周衍,但也有人默不作声,观察着此时朝堂上的政局。
面对着如此多的反对,裴俭内心不由得苦笑一声,若不是之前那次不少中书省和尚书六部的官员出列反对陛下北巡,让陛下对他起了“朋党”的疑心,他也不想来趟这趟浑水,但此时,他为了陛下的信任,却是顾不得许多了。
他站出来驳斥众臣:“近月以来,盗匪祸害北地多郡,令百姓多有忧惧之心,此番陛下北巡,正是意在安民,示意民众,燕连山内,已无匪盗,正可安居,岂非美事?”
周衍冷笑一声,高声喝道:“裴公此言差矣!安民之举尚多,为何非要陛下北巡才行呢?前次陛下已经搁置此事,裴公旧事重提,却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做何事?”
“你血口喷人!”
朝堂上顿时吵成了一锅粥。
张殷在上,却是面无表情,既不反对,也不支持,观察着朝堂上众臣们的一举一动,直到某刻,他示意着旁边的宦者。
一声鞭哨在朝堂内炸响。
“静!”宦者高呼。
朝堂上逐渐安静了下来。
张殷环视了众臣一圈,最后落在了周衍的身上,随即说道:“此事再议,退朝!”
“陛下退朝!”宦者高呼。
“恭送陛下!”众臣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