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淡,树林更显昏暗,蝴蝶无忧无虑,尽情伴随香风起舞。寂寥的蝶冢旁边,扬羽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一片阴影。女孩遥望在人群中心跪地痛哭的母亲,神情淡漠,没有丝毫上前安慰的意思。
自由自在地成长?父、斑目先生宠爱我们?妈妈是在讲什么地狱笑话吗?
真好笑啊,扬羽习惯捧场,她慢半拍扯了扯嘴角,裹满纱布的手紧紧攥住轻薄的衣裙。
真可笑啊,我们明明过得那么痛苦,我们明明互相扶持才勉强坚持到现在,我们明明,在斑目先生心里,从来都只是他收藏的蝴蝶。这些你都看在眼里,甚至亲自感受过,你全部都知道啊!你都知道……还能堂而皇之说出那样恶心的话。小野寺,呵,谁管他?可是你!妈妈,母亲!我们的泪水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我们姐妹三人的幸福,居然与那个搞笑的复仇计划相比不值一提……对了,复仇,要复仇的话,生一个孩子就够了吧?为什么非要生三个?
精神支柱一朝崩塌,支离破碎的幸存者杯弓蛇影,她瑟缩着抱住自己,思维自虐般朝最危险的深渊一路俯冲。
只有琉璃继承了母亲独特的眼睛呢……原来如此,既然希望斑目先生投入更多感情,当然需要不断努力,直到生下一个完美的“情感投射对象”。这样在对方死前告知真相时,仇人“被背叛”的感觉才能最大化……
是啊,如今的我可太明白了,背叛最伤人,夏天的晚风怎么能那么冷呢?
扬羽胸口闷闷的,心脏绞疼得厉害。往日从母亲那里获取的温情褪下甜蜜的表皮,在全身蛰伏多年的毒性彻底爆发,无情掠夺身体的温度。她瑟缩着,用冰凉的双臂抱紧自己取暖,神经质般轻声呢喃。
“我们是人啊……为什么看不见我们?”
女孩的控诉除了那只木愣愣的鸟儿,依旧无人听闻;因为她的哥哥,那个杀害了她姐妹的凶手正捂脸大笑,如此戏剧化的癫狂反应自然更容易吸引众人注意。
“呵……真蠢……我……自己……自己一个人擅自误会,反过来怨恨别人,结果还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我……真是!”
男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青春靓丽的可爱面庞,她们温和亲切地冲他笑着,投向他的目光充满信任。可这一切都被他毁了,馆羽,琉璃,临死前那凄厉急促的“嗬嗬”声,那不敢置信的惊惧眼神;还有母亲跟扬羽,她们、她们同样遍体鳞伤,在毒蛛的包围下奋力挣扎……
她们在蝴蝶屋遭了那么多罪,她们的痛苦,她们的屈辱,斑目紫纹对她们从心灵到肉体的全方位折磨我都看在眼里。而我,我这个与她们血脉相连的亲人,只是不耐烦地装出心疼的模样,嘲笑着想……
哈,活该。
是谁活该?命运躲在树荫下窃笑。
青年仰天长啸,涕泪横流:“是我活该!活该!我真是傻瓜!”
猪川警部清了清嗓子,一边上前一边掏手铐:“总之,跟我们回局里吧,小野寺。”
“黑死蝶”精神崩溃,所以做出“对方不会拒捕”这一判断也很合情合理吧?猪川事后在检讨书上如是写道,但他也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掉以轻心了。不过人家警察先生也有话要说啊,他才被母子俩的“复仇计划”创得半死,能勉强想起结案的事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小野寺将之似乎注定要在他光辉灿烂的履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指黑历史。
年轻男人猝不及防地转身撞开眼下青黑的警部,直奔洋房而去。
“……诶?”
“什么!这混蛋要逃!”
“要逃也该往大门逃吧?”
“管他呢,快!快拦住他!”
“站住!”
围观群众目光呆滞,尚且沉浸在三观炸裂的余韵中久久无法自拔,余光瞧着有几名反应过来的警察拔腿去追小野寺,迷迷糊糊地想:咦,我是不是该跟上去吃瓜、呸,看个后续啊?
然后大伙真就稀里糊涂跟着跑了起来,和树因为手里抱着个暖呼呼的小秤砣,没能赶上第一梯队。也就是这么一慢,他终于注意到新朋友扬羽面无表情,正慢吞吞缀在队伍后面往洋房走,看着跟个木偶似的,毫无生气。
和树懊悔于自己的疏忽,摊上这样的家人,扬羽是真的倒了血霉,她现在一定伤透了心。少年抱着小八哥凑过去,眼巴巴送上自己迟来的关怀:“扬羽?你、你……”
呜呜,这种情况,即便是他这样没眼色的小笨蛋也知道不能问“你还好吗”这种废话嘛!
“……啊,皆川君。”
女孩反应很慢,转头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洋房内传来绿夫人刺破云霄的尖叫声:“阿徹!”
这一嗓子,挂在三楼墙上的斑目先生也能听到呢。查理若无其事地停下对此次事件的深度分析,笑眯眯地拍拍儿子肩膀:“有话待会再说,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祂顿了顿,顶着三只小朋友迷茫的眼神补充道:“否则要来不及欣赏这出戏剧的结局了。”
和树眼皮一跳,这几天被爸爸锤炼出来的神经上蹿下跳直呼不妙。他把挚友往肩上一挂,腾出一只手赶紧拉上扬羽玩命狂奔。
所以说来斑目宅之后我怎么老是在跑啊啊啊啊!
黑羽隼乖巧缩成一个鸟团子在肩上站好,说实话,他现在脑袋晃一晃,里面全是浆糊。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叫“琉璃跟馆羽小姐死了”?她俩不一直哭唧唧地陪在扬羽小姐身边关心她吗?虽然……
鸟儿伸长脖子,困惑地瞅瞅阿熏身边的女孩们,顺手给好朋友加了阵风帮他加速。
虽然她们好像看不见彼此,更没法被其他人看见。
“他还活着!”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急救箱呢?”
“去拿了!”
“有医生吗?”
“我只考过兽医执照啊!”
“凑活着上吧!”
洋房里不断有人大喊大叫,还有人跑前跑后,焦躁不安的气氛在空气中肆意流淌。年轻人们带着个老古董(查理:?)循着声音的源头,穿过大门、穿过走廊,奔向客厅。
有谁受伤了吗?
和树强行忍住啃手指解压的冲动,好在扬羽终于泛出些活气,不再麻木跟随,而是主动加快了步伐。最后终结一切嘈杂的,是绿夫人近乎破音的怒喝:“没有那个必要!”
客厅门大大咧咧地敞着,他们闯进去,只见小野寺倒在地上,捂住肚子痛苦呻吟,鲜血大量涌出,染红了华贵的地毯——他的腹部竟然插着一把剑!
剑身几乎全部没入肉体,下手的人一定是想要他的命。至于为什么和树能通过唯一露在外面的剑柄猜出那是把剑,因为绿夫人含泪跪坐在小野寺旁,同样挥舞着一柄眼熟的长剑,命令所有人都从她儿子身边离开。
大家刚刚是想救小野寺吧?她在阻止,所、所以,难道是绿夫人捅了儿子,为女报仇……也不对啊,抛开那些弯弯绕绕的伦理关系,是小野寺自己先选择朝洋房跑的吧?
和树有点窒息,遇到这种事他也挺无助的,这对母子的脑回路简直非常人能够理解。
“请不要这样,绿夫人!”
“冷静,小野寺、啊不,你的阿徹还能抢救一下!”
“救护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小野寺先生只是一时冲动,绿夫人你千万别一起冲动啊!”
和树猜得大差不差,眼下这个状况就是小野寺发疯,冲进来拔出挂在墙上的装饰剑捅了自己,人们试图施救,绿夫人不知道突然醒悟了什么,趁乱拔出另一把剑,警告众人散开。虽然大伙无法理解这对母子想干什么,但绝没有放着人在眼前断气的道理,纷纷绞尽脑汁,从各个角度试图劝告这位疯狂的贵妇放下武器,接受救援。
“阿徹会变成这样,全都是我的错……”绿夫人那双独特的、一黑一绿的眼睛闪烁出诡异的光芒,“因为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所以……这孩子的心愿,至少在最后让他如愿以偿……”
……啊?
不祥的预感如黑死蝶那般飞入众人心田,扬羽整个人彻底褪去血色,撕心裂肺地乞求:“妈妈!别这样!”
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自己最后的亲人了!
绿夫人明显已经打定了主意,伸手打翻柜子上的油灯,语气决绝:“阿徹打算以死谢罪的话,我也跟他一起去!”
你们这种日式传统家庭建造的西式现代洋房,为什么要摆一个老旧油灯在柜子上啊喂!
隼几乎没过脑子,直接驱使狂风将地毯上燃起的火星扑灭。
风,迷住众人的眼睛,引来一片抱怨。猪川警部经验丰富,立马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眯眼冲上去劈手夺取长剑。绿夫人誓要今天跟儿子离开这个世界,忍住疼痛试图抢回;,警部先生只能先把女人放倒,压制在地板上避免她继续生事。其他人后知后觉,一拥而上,想尽办法帮小野寺延缓死亡,起码坚持到救护车赶来。
局势瞬息万变,和树跟隼眼花缭乱,对靠谱的大人们肃然起敬。眼见扬羽哆哆嗦嗦上前,似乎想要劝说一心求死的母亲,和树连忙伸手扶住她。女孩全身冰凉,即便有朋友搀扶,也实在没了力气,索性颤颤巍巍地跪坐下来,在母亲身边轻轻柔柔地张开了嘴。
她真的是在劝说吗?
“母亲,你再一次选择了抛弃我啊……”扬羽低着头,乌黑的长发挡住了少女的脸,她应该在看自己的母亲,也可能没有。
“什……”么时候抛弃你了?
和树一跃而起捂住猪川警部的嘴,挨了他一个白眼。虽然猪川不懂,但绿夫人心思敏感,她不会不懂,终于僵硬地停止了挣扎,将脸藏在柔软的地毯里。
“我们三个,算什么呢?我们在斑目先生眼里是蝴蝶,在你的眼里是用来刺激斑目先生,实施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扬羽微微抬眼,注视着她的母亲。她,他们,自己的血亲,垂着脑袋,不愿看见自己;好像只要别看见,我就不存在了一样。啊,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呢,看不见我,看不见馆羽姐跟琉璃,我们明明是人呐。
心如死灰。
“就算你们死了,也没办法恢复原状。”她咽下涌上喉间的疲惫,失神地用手指卷起发尾,“你们死了又怎样呢?姐姐,妹妹,她们回不来了。”
“可是活着比死去更令人痛苦啊,扬羽……”
是谁在哭?
“逃跑!无耻!”八哥愤怒地拍打翅膀。
扬羽嗤笑一声,连八哥都看出来了:“你们想逃呢,逃去地狱,她们在天堂就看不见你们受刑的丑态,我在人间也看不见……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们是这个意思啊?只要我也死掉,自杀的人坠入地狱,就能看见你们下油锅了是吗?”
“不!扬羽!”和树毛骨悚然,一把抓起朋友冰凉的手。
查理垂眸,一股淡淡的黑气沿着手传递到阿熏影子里,被吞噬殆尽。
我就说我崽特别有天赋呢,嗯嗯,离开前把封印加强吧?老父亲欣慰地想。
小野寺重伤到说不出话,只能挣扎着发出“嗬嗬”的声音。绿夫人拼命抬起脑袋,试图说服女儿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她现在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念头了。
“我、我从没想过要你跟我们走!对不起、对不起!把你们当成复仇的工具,是我最后悔的事……扬羽,妈妈爱你啊,你的幸福是妈妈最渴望的事!”
她爱我们吗?女孩安静地与母亲对视,跟斑目紫纹相比,是爱的吧,但也到此为止了。
有朋友的支持,痛苦的浪潮稍稍褪去,扬羽终于能从那种痛到麻木的窒息中得以喘息。女孩感受到一阵风,她站起来的时候,好像身体都没那么沉重了。
她扭头避开母亲灼人的视线,望着墙上冰冷绚丽的蝴蝶标本,下达了最终判决:“不许逃,背着这份罪孽给我们活下去,永远、永远都不许忘记。”